第1章 引子(二)
景泰元年一月初三傍晚,西域天山一条高大无比的巨汉,用着惨澹的眼神看着满营的死尸。他背上插着两只刀刃,手上还举着一柄十二尺长的大马刀,神色直是武勇刚毅。凛冽的秋风吹进营里,伴着西疆独有的黄沙,洒在那大汉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。
看着满是死尸的军营,那大汉用力一挥,愤怒地把马刀往地下插落,轰地一声大响,泥沙四溅。他压抑怒气,看着脚下跪着的军官,大声道:“你…你说!那羊皮是谁拿走了!”
那军官惶恐地道:“是……是江充……”
那大汉满脸杀气,喝道:“我安排这二十人守护羊皮,你们居然还会失手!你们是猪吗?”
那军官低声道:“江充昨晚送上酒肉,说要慰劳我们这些将士,我底下的军士不疑有他,就都吃了下去,谁知……谁知……”
那大汉冷笑道:“谁知里头有毒,是不是?”
那军官叹息一声,点了点头。
那大汉举起大马刀,喝道:“你又为何不去吃!为什么不去死!”
一只手缓缓地伸来,架住了大汉的手,那大汉回过头去,只见眼前站着一名清贵隽雅的将领。
那大汉微一躬身,面带惶恐地道:“大都督。”
那将领见了满营的死尸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那大汉单膝跪下,拱手道:“属下不能保住羊皮,实在罪该万死!请大都督重重责罚!”
那将领轻声道:“你不必自责,那江充狼子野心,我早已看出来了。”
那大汉大声道:“大都督不必出言安慰,我石刚不能保护要物,自当领受军法责罚!”
那将领伸手拉起那大汉,温言道:“石兄弟,凡事自有天命,你不必太过在意。我早已作好万全准备,不怕江充出尔反尔,擅自进去神机洞。”
那大汉听了“神机洞”三字,只是茫然不解,低声问道:“大都督,究竟羊皮上是什么东西?为何如此要紧?”
那将领叹道:“此物关系天下气运,日久便知。”
那大汉一愣,道:“天下气运?什么意思?”
那将领望着远处的天山,摇头不语。
便在此时,一名兵卒急急奔入营内,跪禀道:“启禀大都督,京城来的飞鸽传书。”
那将领点了点头,伸手接过纸条,张开一看,霎时面色惨白,身子往后就倒。
那大汉吃了一惊,急忙抱住上司,从他手中接过字条,低头读去,赫然也是大惊失色,颤声道:“他妈的,满门抄斩……这……这也太狠了!这……这还有天理吗?”
那小卒见他二人神态如此,也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呆呆跪在地下。
那大汉抱住上司,咬牙道:“大都督,满朝文武都说你害死皇上,咱们为了国家这般拼命,却落得这个下稍,这……这公平么?”
那将领幽幽醒转,想起妻儿家小尽数惨死,忍不住泪水滑落,大悲之下,伸手推开那大汉,连滚带爬地奔出营寨。
那大汉惊道,“大都督,你定定神啊!”他怕上司做出什么傻事,连忙追了出去。
出得营帐,只见那将领跪在地下,面向远处巍峨的天山,大声哭叫道:“皇上啊皇上…
…我忠于朝廷,他们为何如此待我?为什么要杀我妻子儿女啊!“
他拜倒在地,张口大哭,好似求恳上苍恩泽一般,只是磕头不止。
那大汉见了这悲戚之状,泪水也已盈眶,他冲上前来,一把扶起那将领,大声道:“大都督,主母既死,你二子也亡,何必再受朝廷管束?咱们这就造反,杀进关内复仇!”他虎目圆睁,满是仇恨之意。
那将领呆呆地望着远处天山,猛地一声大叫,霎时声震山冈,满营皆惊。他翻身跳起,拔出腰中佩剑,抬头望天,神色极是悲凉。
那大汉大声叫道,“大都督,咱们这就放手大杀吧!”
那将领摇了摇头,长剑刷地一挥,只见沙地下现出四行话,一十六个字,悲声道:“石兄弟,请你记好这几句话,倘若我明日不幸身死,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把话传下去,不然我这生都不能平反,妻小也都白死了。”
那大汉微微一愣,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,他低下头去,看着那四句话,见是:“戊辰岁终,龙皇动世,天机犹真,神鬼自在”四行字。
那大汉一怔,道:“戊辰岁终,龙皇动世?这是什么意思,属下不懂?”
那将领泪水落下,摇头道:“你现下不必问这么多。记住了,日后我若战死前线,抑或给人谋害,你都要替我夺回羊皮,解开这四句话的秘辛,否则我死不瞑目。”他举脚一踢,已将地下字迹踢散。
那将领远望天山,口唇喃喃,似在低念什么。风砂吹来,将他身上衣衫吹得随风荡起。
过了良久,那将领忍住泪水,缓缓将长剑送回鞘里,大声道:“来人!立即拔营,大军开往玉门关!”
远处人嘶马鸣,营帐纷纷拔起,三万将士含悲忍痛,默默收拾行囊,都知这是他们生平最后一战,只要进了玉门关,他们这群勇士就不再是国家的荣耀,而是那惹人鄙夷轻蔑的二字污名:“反贼!”
景泰三十年七月初一,西凉城郊荒芜的大漠,一辆孤伶伶的骡车缓缓前行,猛烈风砂吹来,车蓬几似要给掀掉一般,轰飕飕地抖着。
“娘,我好渴……”
好乖的一个小男孩儿,了不起只有六岁大小,他紧紧地靠在少妇的怀里,丝毫不见吵闹哭叫。骨溜溜地大眼一眨眨,有些好奇地望着周遭陌生的沙漠。
哒哒,哒哒,骡子的蹄声不曾间断,灼热的日头照下,听来更让人昏昏欲睡,少妇看着儿子的脸上给艳阳晒出一层盐花,不由得一阵心疼,她取过了水壶,交在孩子的手里,向一旁的汉子喊道:“孩子的爹!再多久可以进西凉城?”
听得妻子问话,瘦汉挤出一丝苦笑,道:“应该……应该再几日就到了……”
少妇闻言气结,嗔道:“你三日前便这般说,现下呢?还不是在这鬼大漠里打转?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!”
这一家三口载着满满的家当货物,看来准是第一回过来做买卖的旅人。每年逢到这个时节,总会有人载着满车的货物过来西凉买卖生意,来时带些干果蜜饯,回去时买些羊毛土产,总能小小赚上一笔,想来这家人便是想来西疆做点小生意发财。
只是他们却不知道,自古以来,只要商人一多,匪人必也生出,正经生意好做,杀头的生意便也不难,要知娇弱的少妇、稚小的孩童,细瘦的丈夫,正是匪徒心中的宝贝啊!
那汉子听了妻子的埋怨,猛地停下蓬车,露出无奈的神色,苦笑道:“今儿个若还找不着,再想法子找人问问吧!”
那少妇骂道:“你胡说什么?这当口哪来的人给你问?就说出门前要多些安排,你总是吊儿郎当,好了,等水粮吃尽,你看咱们一家三口怎么办?”
那汉子叹道:“说来说去,还不是你不好,就说咱们留在故乡乖乖耕田,你硬是不依,非得来这鬼地方做买卖,你看看,现下埋怨的又是你,唉……”
少妇眼眶一红,怒道:“你还敢说,要不是你大嫂硬要跟咱们抢祖产,我放着好日子不过,干么来这儿吃苦受难?我……我真恨自己少长了眼,嫁了你这死没良心的……”说着哀哀哭了起来。
一旁男孩见母亲啼哭,连忙抱住母亲,柔声道:“娘,别哭,别哭……”
那汉子叹息一声,大声道:“好!好!都怪我不好!我去死成不成!”用力一鞭挥下,重重打在骡子背上,那骡吃痛,嘶鸣一声,急急往前奔跑。
蓬车走在荒凉无际的大漠中,望来是如此的渺小,好似一阵风沙便能将之淹没一般,车上的人却还争吵不止,看来不用进到西凉城,他们便已吵翻了天,真不知这买卖要如何做下去。
那少妇正自啼哭不止,忽见丈夫面露喜色,叫道:“娘子你看,那儿好像有人!”
那少妇止住了泪水,啐了一口,道:“这当口哪来的人,你可别蒙我。”
那汉子急急摇头,大声道:“我没胡说,你看那儿!”说着举起手来,指向远处沙丘。
那少妇抬头看去,只见远远沙丘上突起了一根东西,她凝目看去,似乎是根旗杆儿,那少妇大喜道:“太好了,总算遇着人了!快过去问路吧!”
那汉子笑道:“我就说吧,早晚可以遇上人的。瞧你怕的。”说着提起缰绳,驾车便朝小丘驰去。
一家三口满怀喜悦,直往丘下奔去,便在此时,忽地狂风吹过,无数黄沙飞舞在天,那旗杆儿更是前后摇摆不定,那少妇蓦地心下一惊,眼皮直眨,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,她揉了揉眼,只觉沙丘上好像有什么古怪,一时心里有些不舒坦,低声向丈夫道:“那丘上好像……好像有点东西,咱们……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!”
那汉子拉紧缰绳,骡车便在丘下停步,摇头苦笑道:“你这不是穷搅和么?你又怕咱找不着路,又不准我过去瞧,这可要我怎么办哪?”
那少妇情知如此,可又放心不下,皱眉道:“嗯……这……这……”她好生忧虑,挤了半天,还是说不出个主意来。
汉子叹息一声,翻下车来,道:“我看这般吧!你母子俩在这候着,我先过去瞧瞧。”
那少妇犹豫良久,尚未说话,那汉子已一阵叹息,自行往沙丘行去。
那少妇急忙叫道:“慢点走!”
那汉子回过头来,皱眉道:“又怎么了?”
那少妇从车篷里摸出一柄刀,急急跳下车,塞在那汉子手里,低声嘱咐道:“要是有什么凶悍匪人,你可得赶紧走!千万别逞英雄!”她方才虽在埋怨丈夫,但此刻眼角却满是泪水,竟是关怀无限,露出了心里的真情。
汉子见妻子关心自己,不禁笑了笑,说道:“娘子别怕,这儿荒凉得紧,能有什么匪人?你只管乖乖等我问路回来,懂了么?”他伸手替妻子理了理鬓角,脸上露出了男子汉的气概,似乎连瘦削的身子也壮硕了许多。
少妇劝道:“还是得小心哪!听说西凉道上不平静,咱们得多多提防才是。”
那汉子挥了挥手上的刀子,笑道:“别怕东怕西了。真要有些事情,我拼着性命不要,也会护住你和孩子。”
少妇看着丈夫自信沉着的笑脸,心中略略定下,直到此时,才想起当初她为何会嫁给这个貌不惊人、一穷二白的瘦男人。过了良久,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,强笑道:“好,听你这般夸口,我也放心啦!你快去快回,可别耽搁了。”
那汉子哈哈一笑,将钢刀缚在腰间,跟着往沙丘攀去。
少妇握着儿子的手,两人一齐坐在地下,沙漠中只余风声潇潇,紧紧地缠绕在母子的身边。少妇望着丈夫的身影辛苦地往丘上攀去,心中无限忧虑,此时荒芜的大漠中数十里全无人烟,要是丈夫真有什么意外,要是此处真有歹人……
少妇用力摇头,心中更加害怕,连想也不敢想了。
那孩子见娘亲担忧,便道:“娘,你别怕,爹爹不会有事的。”
那少妇见儿子体贴,便自微微一笑,将他搂在身旁,道:“傻孩子,你爹爹当然不会有事。”她怕儿子胡思乱想,便从行李中取出一只罐子,跟着在孩子面前摇了摇,笑道:“蜜枣儿来啰!”
那孩子跳了起来,喜道:“蜜枣儿!蜜枣儿!”一时雀跃连连,欣喜异常。
那蜜枣儿正是这一家买卖的营生,这西凉居民多以放牧牛羊维生,新鲜蔬果直如黄金般贵重,这回他们载了满满一车过来,便是准备来此大发利市,狠狠赚上一笔。
那少妇将糖罐打开,取出一只肥嫩多汁的枣子,笑道:“这是要卖的东西,可不许多吃,知道么?”
男孩拼命点头,吞了口唾沫,便要伸手接过。
猛然间,沙丘上传来一声惨叫,赫然划破长空。少妇闻得惨叫,登时大惊失色,手上的蜜枣罐子翻倒在地,两腿一软,已然跪倒在地。
那孩子回头望着沙丘,大声道:“娘!那是爹爹的声音!”
少妇吓得面无人色,她茫然地张着口,仰头看着沙丘,不知要如何是好。
那孩子道:“咱们快上去看看,说不定爹爹生了什么事!”说着拔腿朝丘上奔去,少妇赫然醒觉,惊叫道:“小宝快回来!别乱跑啊!”
少妇见儿子贸然上丘,当下也不顾安危,迳自追了上去,心中暗暗求神:“菩萨保佑,别让咱家汉子有事,让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到西凉……”顷刻间已是泪水盈眶,心中更是七上八下,忐忑不定。
小男孩走得好快,已然奔上沙丘顶。
少妇又惊又怕,张口大叫:“停下来!别再跑了!”
那男孩果然停了下来,但他不是因为娘亲的叫唤才停住,而是看到了什么东西。
少妇见到儿子脸上的诧异,她三步并做两步,急急追了上去,问道:“怎么了?你爹爹呢?”
男孩吞了一口唾沫,伸手往前指了一指,少妇急忙转过头去,凝目细看。
“啊——”又是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长空…………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2章 无题
“天哪!这…………这究竟是…………”
老捕快眯着眼,抖着手,看着眼前令人恐惧至极的景象,炙热的艳阳晒下,把他微驼的背烤得火烫,但此刻的他,已被满身的冷汗浸湿,感不到丝毫暖和。他腹中传来一阵搅动,立时让他呕出淅沥沥的黄水。
忽然背后一阵阴风吹来,只吓得老捕快高高跳起,他不及抹去嘴角上的秽物,连忙冲向座骑,猛地翻身上马,尖叫道:“走!快走!”他举鞭挥下,用力在马臀上一抽,马儿吃痛,霎时一声嘶鸣,啼声隆隆中,已然飞驰而去,只见大漠中滚起漫天烟尘,远远望去,有若一条黄龙。
眼见马儿奔驰奇速,老捕快还嫌不足,一阵阵无情抽打,只求早些离开这个令人恐惧至极的所在,一人一马,如同逃难般的飞奔而去。
老捕快死抓着马背,喃喃自语道:“伍大爷,眼下只有靠你了……”
快马奔驰着,蹄子踏在滚烫的黄沙上,像怕疼般的高高跃起,老捕快喘着气,紧绷着满是皱纹的老脸,他不住回头,似怕后头有什么怪物追来,紧握刀柄的掌心满是汗水。
快马奔入了城内,眼见无数行人挡道,老捕快喝道:“让开了!让开了!”一旁百姓见快马冲来,都是急忙闪避,有的更是滚在道旁。众人见官差如此急迫,居然驾马入城,一时议论纷纷,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。
老捕快一路大呼小叫,吆喝连连,接连冲过了几条大道,霎时眼前现出了一座高耸的朱红大门,门上高悬雪亮明镜。老捕快眯着满脸的皱纹,终于安下了心,因为浩然正气便在眼前,只要回到此处,便是天大的事也不怕了。
此处正是西凉城的衙门,维系西疆公理的所在!
“伍大爷呢?快请伍大爷!”老李声嘶力竭的吼着。
一旁十多名差人正围了一圈赌牌九,满脸的疲懒油条,一个个没好气的骂道:“老李,你奶奶的嚷个什么劲儿!是不是老糊涂了?”“他妈的,老子输得正多,你这般大喊大叫,大伙儿还赌个屁啊!”
另一人獐头鼠目,看起来像个小偷,嘻嘻哈哈的笑道:“老李你急什么啊?茅厕在后头,你找错地方了。”众捕快一同哄堂大笑。
老李叹了一口气,这就是衙门,办案赌命、闲暇赌钱的好地方。老李任由大家笑骂着,他不会生气,他不是那种假正经的人,只是不巧得很,今日给他遇到了正经事。
官差们正自嬉闹,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:“老李,出了什么事?”
众人脸色一变,赶忙收拾赌具,一个个站起身子,互相扮了个鬼脸。
一条大汉不疾不徐地走进院中,黝黑的四方脸上一派威严,一望便知是这些官差的头儿,衙门的捕头。
老李看到大汉,露出欣慰的神情,显然这条大汉在他心中有着顶重的份量。
老李急急的说道:“伍爷,城西出了事,您老赶紧去看看。”声音急躁,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。
一旁的官差笑道:“什么大事要劳动伍爷亲自出马?你干了这么多年的差事,难道自己还料理不了吗?”
老李抹了抹汗,嘶哑着嗓门道:“这案子非同小可,伍爷可得亲自走这一趟。”
一旁多嘴油舌的官差嘻嘻笑笑,还待要说,大汉哼了一声,朝那几名聚赌的人瞪了一眼,对老李说道:“可是出了人命?”
他见老李点头,猛地双目一翻,沉声道:“尸首呢?”
老李道:“回伍爷的话,尸首还在城西。”
一名官差忍不住插口道:“你搞什么,把尸首运回来不就得了,大热天的,非要叫伍爷跑这么一趟!”
老李面露苦笑,说道:“我哪搬的了这许多,死了十来个人哪!”
此言一出,众人大吃一惊,那大汉双目精光暴射,霍地站起身来,大声道:“弟兄们!
带好家伙,这就上路!“
众官差前呼后拥,奔出衙门,那大汉领着众人飞驰而去,十余匹马一字排开,气势倒也不凡。一众官差奔出数里,行到一处小丘,老李忽尔勒马停下,众人便也一齐停步。
那大汉见老李面带惊恐之色,当即问道:“尸首在这儿?”
老李微微点头,嘶哑地道:“对……就……就在小丘上。”
那大汉见他神色颇为恐惧,便自留上了心,问道:“怎么,那沙丘真有什么古怪?”这老李是衙门中的老手,倘若此处真有什么物事吓唬住他,料来定是非同小可。
眼看老李连连点头,两名年轻官差不禁哈哈大笑,道:“老李真个没用了,活了这么大把岁数,居然还怕东怕西!”
这两个人年轻好事,丝毫无惧,当下提缰夹马,便已朝丘上冲去。
老李见这二人莽撞,便要将他们唤住,但又怕旁人讪笑,只有苦苦忍住。
那大汉看了老李一眼,道:“有我在此处,没什么好担忧的,咱们走吧!”当下率着众官差驾马前行,老李苦着脸,却也只有随着前去。
众人正要上丘,忽听丘上传来几声惊呼,那大汉心下一凛,知道上头真有什么古怪,忙喝道:“大家抽家伙,一齐上去!”
众官差吃了一惊,急急拔刀,十余骑猛地飞驰而上。
那大汉一马当先,率先冲到丘上,猛见先前上去的几名下属呆呆地站立不动。那大汉喝道,“怎么了?发生什么事?”
那两名官差呆呆的不言不动,只是浑身颤抖,那大汉随他们的目光向前望去,顿时之间,心头也是一震。
后头十来骑纷纷奔上,原本叽叽聒聒的,待见了眼前的景象,霎时也都吃惊出声。一时之间,沙丘上竟无一人说话言语,只余潇潇风声呼啸而过。
漫天风砂之中,一只旗杆儿倒插在地,只留下光秃秃的大半截在外,十数具无名尸首七零八落地散在旗杆儿四处,有的蜷缩成一团,有的平躺在地,只是每具尸首的神情都惊恐异常,双眼睁得老大,好似死前见到什么可怕的景象。远处杆儿旁翻了辆骡车,已然断成两截,车里的物事四处散落,更显得无比凌乱。
一名官差身子飕飕发抖,数着尸首,颤声道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这……老天爷啊,死……死了十八个人哪!”
那大汉咳了一声,定下神来,问道:“谁第一个见到这些尸体的?”
老李咳了一声,道:“是一家三口见到的。这家人来西凉做些小买卖,刚巧路经此处,没想撞上了这桩血案。”
那大汉嗯了一声,问道:“他们人呢?”
老李道:“这一家三口给这些尸首吓坏了,现下给属下安顿在城里。”
尸首全是男性,一十八名汉子惨死在地,即使在西凉这种盗匪出没的地方,这也是一起难以想见的大血案。
那大汉点了点头,凝视着现场,过了半晌,他忽地咦了一声,跟着深深吸了口气,道:“不对,这里有些不对头。”
众官差听他如此说话,忍不住暗暗一凛,纷纷凝目望去,却不见有什么不妥。众人摸着脑袋,都看不出所以然来。
那大汉沉声道:“你们看清楚了,地下没有血迹。”
众官差细细看去,赫然一惊,颤声道:“真……真的,死了十八个人,地下居然没有血迹,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说来奇怪,尸首横七竖八的倒了满地,地下居然没有一点血迹,这起案子看来不像是凶杀,反倒像是厉鬼索命一般,众官差望着死者惊恐万状的神情,心下都是暗自害怕。
时近黄昏,远处传来乌鸦嘎嘎的叫声,更使现场蒙上诡异至极的气氛。
那大汉见众人呆呆站立,都似傻了,忍不住摇了摇头,道:“大伙儿别发呆了,快干活吧!”他见众人兀自战栗害怕,便自行上前察看尸首。
他见一具尸体颇为壮硕,当即蹲下检视。只见那死者身穿短衣,满脸虬髯,有些像是江湖中人,当下解开死者的衣衫,察看半天,却没看到任何外伤,实在查不出死因。
老李蹲在身旁,低声问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,怎么没半点外伤,顷刻间便死得一干二净?难道……难道这些人是生了什么急病么?”
他话一出口,自己便知不对。即便是世间最恶毒的猛疾,也不能同时害死十八人,还让他们如此措手不及,看来定是另有缘故。
那大汉皱着眉头,心下也感奇怪,正看间,一旁走来名官差,手上捧着一柄钢刀,低声向大汉道:“伍爷,这刀是从现场找出来的。不知是不是凶刀。”
那大汉嗯了一声,急急接过刀来察看,只见那柄刀沉甸甸的,上头刻着花纹,看来颇为贵重,当是使刀名家的惯用兵刃,昏黄的夕阳映照,染得刀身血色鲜红,但上头却不曾沾染一点血迹。
老李问道:“这柄刀可是歹人留下来的?”
那大汉看了手上的钢刀几眼,忽又俯下身去,往那尸体的手掌一摸,霎时嘿嘿一笑,摇头道:“不,这柄刀是苦主自卫的佩刀。”
老李面露讶异,怔怔地看着大汉,不知他何出此言,那大汉见老李瞠目结舌,便蹲下身来,抓起一名死者的右掌,道:“你们听好了,这些遇害的人不是寻常人,全都是武林好手。”此言一出,众人更是诧异。
那大汉知道众人不信,当即道:“你们过来看看这人的手掌。”
众人依言走上,只见死者的手指有些异样,关节处异常鼓胀,掌上更是生满了老茧,看来极为怪异。
那大汉沉声道:“看出啥了么?”
眼见众人摇了摇头,那大汉道:“寻常人日子不管怎么辛苦,便是干挑夫的苦力,手掌至多生些硬茧,绝不会变成这等模样,惟有苦练过铁砂掌的外门高手,双手才会变成这个样子。这些死者的身分不寻常。”
众官差骇然出声,方知这些人真是武林好手,老李惊道:“他们真是武林人物?那他们是打哪儿来的,又是谁杀了他们?”
那大汉不答,只沉吟片刻,转身便朝旗杆儿走去,那旗杆倒插在地,旗面已然隐入沙中,只余光溜溜的旗杆露在外头。
那大汉紧皱眉头,迳自拔起旗杆,一阵狂风吹来,那大旗迎风展开,上头赫然现出四个大字:“燕陵镖局!”
老李一见那四字,登时倒退两步,颤声道:“伍爷!是燕陵镖局!是燕陵镖局!”
那大汉干笑一声,嘶哑地道:“没错,正是燕陵镖局。”他回头望去,只见众官差脸上一齐变色,一时面面相觑,都是惊惧不定。
老李骇然道:“伍……伍爷,怎么会这样…杀人不见血,干掉的还是燕陵镖局的好手,这…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…”
一名年老的官差喃喃地道:“这是鬼…是鬼……要不是鬼,怎么会杀人不见血……”
众人听到这话,都是倒抽一口冷气。几个年轻识浅的小伙子,更是吓得挤在一起,飕飕发抖。
现场风声萧萧,有如鬼哭,一十八具不明死因的尸首僵直在地,还都张着灰暗的双目,好似随时会跳跃起来似的,众人心中害怕,一步步地向后退开,远处夕阳斜斜照来,把各人惨白的脸都给染得血红了。
那大汉环视众人,只见属下个个心惊胆跳,还不住地往后退,几名年老官差口中念佛,更增惊扰。那大汉怒气上涌,大喝一声,怒道:“全都给我住嘴了!”众官差吓了一跳,连忙噤声,无人敢发一言。
那大汉怒视众人,跟着刷地一声,拔出佩刀,朗声道:“你们听仔细了!有我西凉伍定远在此,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!管他是人是兽,是鬼是怪,只要敢胆在西凉犯下人命,姓伍的照样要拿它归案!”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3章 无题
夕阳斜照,那大汉手持钢刀,仰天傲视,一股说不出的英雄气魄,油然而生。
这起案子来势汹汹,可说是西凉数十年来罕见的重案,却也遇着了正主儿。这大汉不是别人,正是西凉一带威名素着的捕快伍定远,今年三十有五,上任六年来,仗着办案心细,武艺精熟,早已办下十数桩大案,一只“飞天银梭”更是名震西凉黑白两道,算得是西凉难得的人才。此时伍定远语声激昂,扬刀立约,众官差都是精神一振。
伍定远提声喝道:“小金!快请黄老仵作!”
那小金闻言惊道:“黄老师傅早就洗手退隐啦,真要惊动他老人家吗?”
伍定远解下腰上令牌,沉声道:“你立刻带了我的令牌,速请黄老师傅走一趟。此事万万不可张扬,暂且别让燕陵镖局得知此事!”
小金不敢多说什么,上马而去。
伍定远哼地一声,说道:“好小子,哪来这许多练家子,原来都是燕陵的倘子手。”
众人兀自惊疑不定,没人敢接话,老李走上两步,低声道:“这燕陵镖局势力雄强,数十年来不曾出过事,怎会有人敢在老虎嘴上拔毛,却来干翻燕陵的镖师?莫非失心疯了?”
伍定远冷笑一声,道:“谁晓得,这些强人见钱眼开,一给他们见到白花花的银子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”
江湖上铤而走险的凶狠之辈,所在多有,伍定远是看得多了。有些财迷心窍,好容易开了间客店,却从来不干正经营生,整日只会下蒙汗药害那往来客商的,他也破获多起。想来燕陵镖局树大招风,经手运送的都是白花花的官银、亮晶晶的珠宝,难怪江湖上的小贼眼红,只要见了好处,怕连性命也不要了。
老李问道:“到底这案子是什么人干下的,不知伍爷心中可有个底?”
伍定远微一沉吟,道:“这我也说不准,往日办案,多少都可以从尸首上查起,只是这十八名镖师的死因太过奇怪,个个身无外伤,实在看不出从下手之人的武功家数。只有等黄老忤作到了,才能说个明白。”
老李道:“放眼西凉,只怕没人有本领一次做翻燕陵镖局的十八名好手,我看歹人定是下毒谋害,使得是蒙汗药、迷魂酒这类的伎俩。”
伍定远点头道:“当是如此。”
伍定远在西凉也算是个成名好手,但以他的武功家底,尚且不能一举做翻十八名镖师,何况他人?想来歹徒若非在食物中掺毒,便是用细小暗器暗算,否则如何对付得了这许多硬手。
他召来众人,细细吩咐道:“死者既是镖局的倘子手,必是运送些价值连城的宝贝,你们去查查他们运的是什么物事,把失落的财物都点清楚了。”
一众手下答应一声,急急前去搜索,伍定远却自行走开,心下不住推算计较,说来这案子并不难破,只要能查出这些尸首的真正死因,定能找出下手之人,在这荒荒大漠之中,这群人便想藏身,却也无处可去。到时无论歹徒是何方神圣,只要派出大批官差,全力围捕追杀,定可将他们手到擒来。
这案子并不为难,让他烦心的只有一个人,一个惹不起的麻烦苦主,燕陵镖局的齐润翔。
伍定远轻叹一声,他走向前去,找块大石坐下,远远眺望沙漠的夕阳,心中不住盘算。
想那燕陵镖局开立至今,已有数十年历史,向来是硬底子的老字号。总镖头齐润翔武功高超,仗着江湖朋友众多,向不和官府交往,伍定远干这捕快也有六、七年了,始终没和他来往。饶是如此,燕陵镖局却不曾作奸犯科,只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,伍定远也乐得和齐润翔井水不犯河水,老死不相往来。
原本大家太太平平过日子,岂不是好?谁知燕陵镖局不出事则已,一出事就是大案子,连着死了十八个人,这齐润翔是个要面子的人,想他的局子遇上了这等大事,岂能不私下查访,报仇雪恨?怕就怕他自行动手,到时杀人放火起来,非闹得天下大乱不可,届时西凉城私相斗殴,血流成河,却要他这个捕头的脸面往哪搁去。
那老李也是个老江湖了,他见伍定远烦恼,知道他在担忧燕陵镖局私下寻仇,当下道:“伍爷,待会儿验完尸,咱们便上燕陵镖局走一遭,想那齐总镖头不会不给咱们面子,事情便不难办了。”
伍定远摇头道:“这齐润翔是条老狐狸,怕就怕他嘴上一套,手里一套,咱们得了面子,却要掉了里子。”
两人说话间,几名官差急急奔来,禀道:“启禀伍爷,这些是死者身上发现的东西!”
说着呈上几件物事,伍定远低头看去,只见属下们手上拿着一袋白银,另一人手上捧着些珠宝,伍定远挑起一枚指环,细细察看,只见这指环色泽非凡,应是上品。
一名官差道:“这玩意儿是汉玉指环,玉质温润,晶莹剔透,少说值得上百两银子,凶手却弃之不顾,真是奇怪。”
伍定远问道:“这戒指是在哪发现的?可是在镖局运送的箱子里找到的?”
那官差道:“这倒不是,这只戒指是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。”
老李大为讶异,奇道:“凶手连这样的好东西也不要,真是怪了。”
伍定远沉吟道:“看来镖局运送的那几只箱子才是正主儿,里头的东西必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吧!”
那官差摇头道:“属下仔细查过,箱子里只有一些衣裳,不太像是值钱的东西。”
老李一怔,道:“只有一些衣裳?这是搞什么,怎会有人托镖局来押运衣裳?”
以燕陵镖局的行情身段,倘若没有千两银子,只怕很难叫他们出镖,却怎能有人付此重酬,却要镖局护送这等不值钱的东西?天下确实没有这种生意。
伍定远与老李对望一眼,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疑惑,二人连忙走向前去,察看镖局运送的物事。
只见骡车翻覆在地,一旁翻落着几只铁箱子,共有三只之多。伍定远蹲下身去,拾起地上的一只铁锁,那锁已被撬开,早断成了两截,一旁官差道:“这几只箱子上本来是镶着锁的,全给人用重手法撬开了。”
伍定远转头看去,只见满地都是衣物,四处散落,众官差正在整理,一名官差禀告道:“那些衣物都是给歹徒丢在地下的,我们适才点过,全都是些寻常事物,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。要说歹人拿走了什么,我们也看不出来。”
伍定远拾起地上的一件锦袍,料子用的是山东大绸,虽然裁剪精细,质料颇佳,但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,反而远不及镖师身上的珠宝值钱,实在不知歹徒何以要翻搜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,却反而对珍异珠宝弃若蔽履?他苦苦思索,猜想不透这些盗贼的用意。
老李苦笑道:“伍爷啊,这群凶手到底图的是什么玩意儿,您可瞧出来了吗?”
伍定远摇了摇头,说道:“不管他们要的是什么东西,全都无所谓了。只要找出真凶,绳之以法,还怕追不回东西吗?”
一旁几个官差见他出语豪壮,原本担心受怕,心中都是一宽,一人大声说道:“伍爷说得对!这几年来哪件案子您没给办妥过?这次虽然是燕陵镖局出事,凭伍爷的手段,那几个凶徒还逃得掉吗?”一人道:“正是!只要伍爷出马,那些贼子还不抱头鼠窜吗?”
伍定远听着属下阿谀,心中却无丝毫快意,他摇头道:“大伙儿听好了,这次的案子很有些不同,咱们可得小心在意。”
众官差一齐道:“还请伍爷示下。”
伍定远道:“这起案子的苦主不是寻常百姓,乃是一个难惹的武林高手,说起齐润翔这个人,大家总听过吧?我们要是破不了案,人家燕陵镖局那里高手如云,难道不会自己动手?那时人家自个儿抓人,自个儿判案,咱们衙门还有什么脸面在西凉混下去?大伙儿还有什么脸出来办事?”
众官差听见齐润翔三个字,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。
伍定远顿了一顿,又道:“无论如何,咱们得赶快破案,别让燕陵镖局赶在前头,大伙儿知道了吗?”
众人尚未答应,却听一名官差嘻笑不绝,说道:“这姓齐的是什么来头?咱们何必这么怕他?你瞧,他的倘子手给人杀得尸横遍地,算得什么东西嘛!”
众人闻言,莫不大吃一惊,急急回头去看,却是衙门师爷的小舅子阿三狂言放话,这人到衙门来不过几天,规矩不懂,人情不知,就是一张口毫无遮拦,很不讨人喜欢。
伍定远微微一怔,尚未说话,老李已然出言斥责:“阿三哪!你这小子怎么干了个把月还不懂事,那燕陵镖局是什么来历,你难道没听说吗?”
阿三笑道:“镖局就是镖局,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老李呸地一声道:“你这话在衙门里讲讲可以,要在外头哪,你这张嘴皮可得小心了!
那燕陵镖局岂同寻常,三十年来没有出过一件差错,人家走的镖北上蒙古,南下两广,这可是了不得的大能耐啊!别说咱们西凉府找不出第二间来,就算京城这种大地方,怕也挑不出三两家哪!“
阿三面带不屑,道:“就算这样,那也不过是间顶有名的大镖局嘛!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!”
老李叹了口气,道:“阿三呀!你这不识相的小伙子,要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哪!就算你不知道燕陵镖局的厉害,总该知道嵩山少林寺不是好惹的吧!”
听到少林寺三字,阿三这才哦地一声,问道:“怎么,那个姓齐的跟少林寺有什么干系吗?”
老李清了清嗓门,大声道:“你给我听好了!燕陵镖局的齐润翔不是别人,正是少林寺嫡传的俗家弟子、佛门正宗的高手!”
阿三努努嘴,道:“少林寺又怎么样?俗家弟子又怎么样?不是我瞧不起他们,你自己瞧!”说着往地上几具尸首看去,言下之意自是明白,既然你把燕陵镖局夸的这般厉害,他们却又如何会一败涂地?
阿三见老李无言以对,不屑地道:“我看这些人都是饭桶,搞不好连我都打不过!”
阿三正自狂妄,忽地背后一声断喝,跟着一刀挥来,从阿三脑门削过,刷刷刷三刀连着劈下。阿三大叫一声:“妈呀!”滚倒在地。
众官差不知是何人出手,都是一惊,急急转头望去,只见出刀之人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,大名鼎鼎的西凉伍捕头,但见他横刀当胸,冷冷地看着阿三。
老李忙扶阿三起来,急问道:“伤到哪里了?”阿三惊魂未定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没受伤……”
伍定远瞪着阿三,沉声道:“你记好了,这几刀是少林寺的‘罗汉刀’,我只学过一点皮毛而已,不过要宰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,那也足够了。想那齐润翔武功何等高强,你要是惹火了燕陵镖局,人家绝不会只吓吓你这么简单。”他走上前去,轻轻拍着阿三的脸颊,沉声道:“今天给你一点小小教训,要你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,免得你将来说话狂妄,不知检点,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。”
阿三吓得屁滚尿流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伍定远还刀入鞘,说道:“咱们现下唯一的寄望便是黄老仵作,以他的眼力,必能瞧出是何人下手。只要找到凶手,咱们定能轻易破案,好给燕陵镖局一个交代。”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4章 无题
众官差纷纷点头称是。
众人说话间,却听马蹄声响大作,黄老仵作已然赶到,那黄老仵作单名一个济字,只见他满面皱纹,少说也有七十来岁了,但一对眸子仍是灿然有光,当年朝廷刑部为了一桩大案,专程请黄济赴京验尸,丝毫不敢缺了礼数,可称得是西疆第一把的高手。伍定远见到黄济亲来,心底觉得踏实多了。
众人迎了上去,正待说话,黄济却摇了摇手,示意噤声。此时已值日暮,西沈的太阳将大漠染得鲜红,各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下。一众官差站在尸堆中,人人都觉心头沉重。
黄济取出法刀,口中默念往生咒,这才察看尸首,伍定远道:“这些尸首都没有外伤,想来是中毒而死。”
黄济点点头,却不答腔,他从怀中摸出银针,探了探各人的喉管、胸腹等处,一连验过十八具尸首。
伍定远知道他正以银针验毒,当下走上几步,问道:“究竟这些人中的是什么毒?这毒怎能这般霸道,居然一次毒死了十八个人?”
黄济检视银针,忽地摇了摇头,说道:“没有中毒,十八人中没有一人是中毒死的。”
伍定远吃了一惊,颤声道:“不是中毒?那这些人怎么死的?他们可是武林好手啊!”
黄济不答,自顾自地检查尸首,过了良久,忽道:“伍爷,你过来看看!”
伍定远连忙走近,黄济指着一名死者,说道:“你看这人的手腕。”
伍定远凝目望去,只见那人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瘀青,他不明黄济的用意,奇道:“怎么?这瘀青有什么奇特之处吗?”
黄济道:“伍爷请再看看别的尸首。”
伍定远依言察看,登时一惊,赫然发现每具尸首的腕上都有一点小小的瘀青。
伍定远惊道:“莫非这小小瘀青便是死因?”
黄济摇头道:“这我也不知,伍爷稍待片刻,真相自会大白。”说着取出短刀,往那人手腕上的瘀青割下。
黄济轻轻一刀划过,众人屏气凝神,专心观看,只见浓浓的血液缓缓流出,却是久久不止。
伍定远愕然道:“不过是小小的淤血,怎能流这许多血?”
黄济不答,手持法刀,沿那尸首的手腕往上剖去,刀一划过,只听黄济身子一震,颤声道:“伍捕头,你看这伤!这是什么?”
众人急忙向前凑去,霎时人人面色铁青,面面相觑,一时无人说话,伍定远更是倒抽一口冷气,良久作声不得。
死者的手腕深处现出一个深深的血洞,约莫小指粗细,伤口更是深藏血肉之中。皮开肉绽中只见长长的一条血洞,说不出的诡异可怖,若非黄济以刀剖开,单以外表看去,那是决计找不出来的。
黄济沿着那条空心血洞往上剖开,只见那小指粗细的血洞自淤血处开始,一路穿过上臂、肩膀,最后竟在心脏里头开了一个小洞,约有小指尖大小,伤口更是藏在心脏内侧。活像是一只蜈蚣钻进了活人的手臂里,用利齿在活人体内啮咬出一条血淋淋的渠道。
伍定远大为骇然,与黄老仵作面面相觑,两人都见到对方眼中的恐惧诧异。
黄济面色惊恐,颤声道:“这些人的死因太过奇怪,我生平从所未见。”
伍定远定了定神,说道:“西凉城郊方圆百里内,只有黑风寨的史老大算是好手,莫非是他下的手?”
黄老仵作脸色铁青,微微摇头道:“史老大精擅破碑掌,外功虽然刚猛,却不能破人心脏。何况以他的功夫,恐怕还不能一次杀了镖局里的十八名好手。”
伍定远一呆,问道:“不是史老大,那又是谁?”
黄老杵作神情凝重,低头不语。
老李颤声道:“该不会是什么毒虫,竟能在人的体内爬行蠕动吧!”
众人闻言,登时呕吐起来。
伍定远心下烦乱,他了看附近地势,只见黄沙漫天,一片平野,附近并无山丘巨岩可供藏身,显然这十八名武功高手不是中了埋伏,而是与凶手明刀明枪的硬干过一场,这才被杀。不管来者是人是鬼,是妖是魔,这些人死前一定与敌人照过相。
伍定远握紧刀柄,心中忽起不妙之感,这是他入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,他寻思道:“莫非我真会因此栽一个觔头?不能,我决计不能!”他用力摇头,翻身上马,喝道:“大伙儿赶紧收拾干净,这就回衙门去吧!”
一阵狂风吹来,激起满天的黄沙,伍定远眯起双眼,看着充满邪气的现场,地下躺满了武艺高强的高手,找不到蛛丝马迹,猜不透行凶理由,连死因都诡异莫名,这案子处处透着古怪,伍定远肩上如同压上百斤重担,直逼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。
伍定远吩咐属下,将尸首与镖车运回衙门,自己一人缓缓而归,路上打量着案情。
他这两年按功行赏,论资排辈,早就该升职了,好容易去年九死一生的大力卖命,终教他破了多年未解的“红通岭悍匪”一案,这才得陕甘总督亲口允诺,年后便要调他到河东府去,先让他占下总巡捕的缺儿,谁知便在这节骨眼上,却爆出这起难得一见的大案,眼下要是破不了案,别说他不能东调升迁,恐怕连眼前这个捕头的位子都做不稳。
伍定远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知道自己正面临生平最为重大的考验,无论此案如何艰难,都必须撑过这个关卡。
正行间,突见老李神色慌张的疾驰而来,伍定远勒马停下,沉声问道:“又出了什么事?”
老李满头大汗,急道:“伍爷您快想个办法,兄弟们都叫燕陵镖局的人截下啦!”
伍定远吃了一惊,万没想到燕陵镖局竟会三两下就得到消息,忙道:“你先别慌,我这就上燕陵镖局走一遭。”
老李急道:“伍爷您有所不知,燕陵镖局的人口出不逊之言,说我们擅自毁损尸首,要您好……好看,我看您先回衙门,把兄弟们找齐了再说吧!”
伍定远哼了一声,他是堂堂西凉捕头,若给三两句威吓吓退,日后要如何服众?他微一摆手,沉声道:“没事的,你先回衙门去。我自会找齐润翔说个明白。”
老李还待要说,伍定远却已策马进城。
到得镖局,里头早已乱成一片,也没人出来迎接,几十名镖师坐在厅心,有的咬牙切齿,有的甚是恐惧,局内众人皆已服丧,哭声震天。自己那几名负责押运尸首的下属,却都坐在大厅上,面色无奈。
众人一见伍定远进厅,急忙凑上道:“我等回城时,被燕陵镖局的人拦住了,大伙儿和他们起了些争执,就……就便被他们押来此处。”
伍定远见下属们面青目肿,显然被狠狠打过了一顿,他点了点头,示意他们不用惊慌,心下对燕陵镖局的霸道作风极为恼怒。
伍定远见没人理会他,便自行走到灵位前,待要焚香祭拜,忽地一条壮汉窜了出来,一把拦住了他,左手掀住了他的衣襟,恶狠狠的道:“姓伍的,出了这么大的事,你居然不先通报我们一声!你看看,你把我们镖局里兄弟的尸身糟蹋成什么样了?你当燕陵镖局的人好欺侮吗?”
伍定远认得这个凶霸霸的男子名叫齐伯川,是齐润翔的独生子。大概是颐指气使惯了,居然对衙门的捕头也如此无礼,伍定远六年来打遍西凉大小地方,还没遇过第二个。他伸手一挥,将那壮汉推开一步,沉声道:“有话好说,别动手动脚的。”
齐伯川给他一推,上身微微一晃,脚下却不曾退后半步,看来下盘工夫颇为扎实,当如传闻所称,真是名硬手。只听他冷冷地道:“姓伍的,凭你这三脚猫的把戏,怕还没能耐教训本少爷吧!”说着勾勾小指,冷笑道:“咱们单挑一场,你敢不敢?”
伍定远大怒,他强抑怒火,道:“齐少爷你可搞清楚,我是来此查案的,绝非要来为难你们,何必这么大的火气?”自来镖局出事都不喜官府插手,伍定远不是不知,但这次案子太大,他岂能不管。
那齐伯川却不领情,只冷笑连连,跟着扎下马步,便要往伍定远身上招呼拳头。
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伯川!不得无礼!”齐伯川呸的一声,退开一步。
伍定远转头望去,只见一名老者坐在内厅,须长及胸,生得一张紫膛脸,正是燕陵镖局的总镖头齐润翔。伍定远拱手道:“齐师傅,我那几个兄弟不知犯了什么过,贵镖局竟把他们给请来了?”
齐润翔面色一变,说道:“都是犬子胡闹,伯川,快请差爷们回去吧!”
齐伯川神色不悦,道:“爹,你没见到那些狗官差的德行,今天要不是我出手硬夺,恐怕兄弟们的尸首还留在衙门里,给他们胡乱糟蹋哪!”
伍定远深知此刻不宜多生枝节,当即沉声道:“齐少爷,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江湖混的,我们衙门遇上凶杀,岂能不加验尸,绝非有意对死者不敬,请你多包涵。”
齐伯川哼了一声,大声道:“你要验尸,却怎地不先来通报一声,便要便宜行事,也不当这般便宜法,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?”
齐润翔咳了一声,道:“伯川,别尽在这耗着,去向差爷们赔个礼,让他们回去吧!”
燕陵镖局财大势大,从不把衙门捕头放在眼里,但若为了些许小事得罪伍定远,那也太过不值,是以齐润翔当着外人面前训了儿子一顿。齐伯川虽是恼怒,但父命难违,只好走出内厅,交代手下放人。
伍定远本就想探听案情,他见脾气爆烈的齐伯川走了出去,知道机不可失,忙道:“齐师傅,这次案子来得古怪,在下有好些事弄不明白,不知总镖头能否告知?也好让我为贵镖局出一份力。”
齐润翔看了伍定远一眼,缓缓地道:“伍捕头,天底下走镖的,哪个不会遇到些麻烦?
咱们镖局的小事,自己料理得了,不敢劳伍爷的大驾。“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5章 无题
伍定远碰了钉子,只好道:“齐师傅,在下此番并非要讨好你,更不想开罪贵镖局,只是在下身在衙门,现下出了这样的大事,不能不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,还望齐师傅谅解。”
齐润翔看了他一眼,迳自拿起几上的茶碗,轻轻啜了一口,说道:“坦白说吧,老夫纵横西凉三十余年,靠的是一条老命,两个拳头,向来不与公门中人套交情。伍捕头这番心意,老夫心领了。”
伍定远听他话说得重了,忍不住眉头一皱,料知齐润翔有意私下寻仇,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。他哼了一声,心中有些不快,但审度局面,这燕陵镖局乃是此案的苦主,便算他们不愿明言案情,自己也不便和他们破脸。
伍定远沉吟一阵,当下转过话头,对着齐润翔说道:“齐师傅已看过死者伤处了吧?”
齐润翔脸色大变,但随即平和,道:“是啊!伍捕头辛辛苦苦的在我们弟兄身上开了大洞,我想不看也不成哪!”
伍定远听他又怨怪衙门擅自剖尸,只好干笑两声,道:“齐师傅,当时案情紧急,在下只有从权。”
齐润翔面无表情,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
伍定远这时对案情毫无掌握,一来不知何人下手杀人,二来不知凶手所谋为何,眼见燕陵镖局一副爱理不理的霸道神气,索性激一激齐润翔,当即道:“齐师傅,死者心脏不明不白的破了孔,从手腕一路开到心房,这凶手武功可怪异的很哪?只怕来头不小,您摆得平吗?”
齐润翔脸色一变,尚未回答,这时齐伯川恰从听外走进,猛地听见伍定远的问话,当场气得七窍生烟,怒道:“姓伍的!燕陵镖局成名并非一年半载,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?”
伍定远知道齐伯川乃是少爷脾气,一向毛躁冲动,当下只耸耸肩,装作蛮不在乎的神气,说道:“齐少爷,在下绝无对贵镖局不敬之意,只是怕凶手太过厉害狠毒,贵镖局应付不来,原是一片好意,少镖头如此生气,岂不是错怪好人了?”
齐伯川如何不知他使的是激将法,森然道:“姓伍的,你若知道谁杀了我们镖局的人,怎地还不去抓人,又何必留在这里废话?我告诉你,有胆子在我爹爹面前口出不逊之言的,你算是第一个!”
伍定远冷冷的道:“齐少镖头,敢在西凉城里公然殴打官差的人,恐怕也不多见吧?”
齐润翔见两人说僵了,道:“伍捕头,我实在跟你说吧!咱们燕陵镖局不是不识相,有你这般的高人相助,我们哪会推拒呢?只是镖局里的事不劳旁人操心,你的好意我们只有心领了。”
伍定远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么说来,齐师傅还是不肯与在下合作?”
齐润翔咳了一声,道:“伯川,送客。”
伍定远望着齐润翔,只盼他能回心转意,一旁齐伯川冷冷的道:“走吧!少在这里啰唆啦!”
伍定远到得衙门,黄老仵作仍在等他,伍定远忙道:“黄老可是有事?”那黄济今年已有七十八岁,伍定远向来视他如同师父一般,甚是敬重。
黄济道:“你上燕陵的局子去了?”
伍定远道:“齐润翔口风硬得很,什么都没问到。好歹把兄弟们带回来了。”
黄济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也不能怪他们,人家吃的是保镖这口饭,要一出事便找官府出头,以后还有谁瞧得起他们?我看燕陵这几日定会筹划一场大厮杀。”
伍定远眉头皱起,良久不语。
黄济续道:“你做这捕头,可委实不易。上怕府尹高官,下惧江湖豪客,唉!稍一不慎,恐怕命都没了。”
伍定远上任前的三个捕头,只有一个告老退隐,其余都是被杀身亡,现下新到的知府大人,对一班老人均不甚喜爱,对伍定远尤为严厉,原本他已要升为河东总巡捕,再也不用受这知府的气,但这个案子一闹大,只怕什么也完了。
黄济问道:“你可知这次燕陵镖局走的是什么镖?”
伍定远道:“这我倒不知情,现场的三辆镖车运送的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,不过是些用品衣物。镖车上的东西给人翻过,也瞧不出少了什么。”
黄济道:“嗯,这可怪了,燕陵镖局为了这趟镖,出了一十八名好手,而后又尽歼于一役,照理这趟镖若不是价值连城,就是事关重大,怎么会是些毫不值钱的衣物?”
两人谈话间,一名官差走了进来,说道:“伍爷,燕陵镖局派人送了礼来,说是适才多有得罪,要您别放在心上。”
伍定远一怔,对黄济道:“燕陵镖局办事可古怪了,前倨后恭,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?”
他点过送来的礼,共有三大箱之多,都是些日常衣饰,诸如玉带、锦袍、银冠之类的物事,伍定远要见送礼的家丁,却早走远了。
黄济见这些衣物手工精细,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,但还是看得出一番心意,他向伍定远一笑,道:“这齐润翔姜是老的辣,毕竟不愿正面开罪官府。你把东西收下吧,免得坏了事情。”
伍定远沉吟片刻,暗道:“看来齐润翔想和我修好,当前不宜与他多添心结,给他个面子吧!”心念及此,也就不便推却,吩咐属下收起。
一名官差笑道:“伍爷,你人生得这般体面,穿戴上这些衣物定然好看。”
伍定远生性节俭,什么时候用过这种好东西。他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些衣饰太过华贵,我是穿不惯的。”
一名官差起哄道:“伍爷您腰上的衣带用得旧了,这条玉带倒是可以一用。”说着捡起一条玉带,只见上头镶着一块美玉,温润生辉,形状古朴。
伍定远忙道:“这太过名贵,我穿不惯的……”
一旁官差哪容得他推却,急忙将他抱住,一人冲了过来,将玉带牢牢系在他的腰上,果然人要衣装,这玉带一系上,只衬得伍定远气势非凡,威风凛凛,众人大声叫好。
伍定远低头看去,也觉不坏,他不忍违背众人的好意,也就不再解下。
当夜伍定远便夜宿衙门,案情胶着,他心神烦乱,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,西凉地处沙漠,昼热夜凉,伍定远起身披了件外衣,坐在床前。
静夜幽深,仅窗外蒙眬的月光,淡淡地照入屋内。
伍定远回想这些年来就任捕头的往事,不知和多少绿林好汉打过交道,恶斗过多少场,可是没有一回是像这样难办,一来查不出是何方人马下的手;二来苦主霸道异常,在在都让伍定远为难。
伍定远叹了口气,呆呆的望着窗外,过了许久,听得梆子打过三更,心道:“唉……反正睡不着,看些公文好了。”
伍定远伸了个懒腰,跟着取出公文,拿着火刀火石,只待点上烛火,突然之间,只觉背后一凉,顿时间全身起了一阵疙瘩,似乎有什么不对头。
伍定远心下一凛,急忙举头张望,只见银白的月光照入屋内,将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,一时看不出有何异状。
伍定远苦笑一阵,想道:“真是的,连我也变得疑神疑鬼的。”他不再理会心中的异感,只管点起烛火,忽然后颈一股微风吹来,微微的火苗登时熄灭。
伍定远咒骂一声,只好又打起火星,这回顺利点上蜡烛,他伸了个懒腰,正要取出公文阅读,忽然全身凉飕飕的,烛火又被一阵微风吹熄。
伍定远心下一惊,已知房内必有什么古怪,他猛然回首,只见昏暗的房中似有个人影站在窗边,伍定远大吃一惊,霎时出了一身冷汗。
伍定远惊归惊,但他毕竟是捕头出身,此时心中虽是一震,却不感畏惧,只缓缓伸手到枕头底下,取出他成名多年的兵器“飞天银梭”,紧紧握在手里,不管那影子是鬼是魔,总之非干上一场不可。
伍定远深深吸气,全身满布功劲,只要那影子有何异常举动,自己便要立时出手。
屋内寂静无声,伍定远只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,握着银梭的掌中满是汗水。
忽然间,那影子一晃,竟缓缓向自己飘来,身法之轻盈,宛若无骨幽魂。伍定远心下大惊,不禁头皮发麻,“这……这真是鬼么?”
此时此刻,任凭胆大十倍的人也要慌张失措,伍定远张口叫道:“来人哪!快来人哪!”他将“飞天银梭”掷出,那影子一晃,银梭不知怎地失了准头,登时落在一旁。他见那影子一步步的逼近,顿时只觉口干舌燥,冷汗一滴滴地落下。
便在此时,几名值夜官差匆匆奔来,拍门叫道:“伍爷!怎么啦!”
众官差不见他应门,慌了起来,当即推门而入。刹那间众人眼前一花,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却没人看得清楚。
众官差见伍定远呆呆站立,不言不动,纷纷问道:“伍爷,你没事吧?”一人见他面色铁青,忙伸手摇了摇他,伍定远这才定下神来。
一名官差见房内阴气逼人,忙点亮烛火,霎时之间,众人都是惊叫出声。
只见房中一片凌乱,除了伍定远睡的床铺外,房里各处已被人人细细搜过,众官差见了这番景象,不禁惊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只管七嘴八舌的问着。
伍定远心中一凛,知道那影子绝非什么鬼怪,而是名武林高手。他定了定神,淡淡地道:“我没事,你们下去吧!”众人不敢多问,纷纷退出房里。
当夜伍定远不敢再睡,他细细推敲案情,知道今晚的不速之客必与命案有关,说不定便是凶手本人,却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,竟尔闯到衙门里来。
伍定远怒火中烧,他任职已有六年,从未见过这般狂妄的歹徒,这批人敢胆如此轻视衙门,杀人犯案之后,居然还敢公然出入衙门,这还有王法公理么?若不能这群狂徒绳之以法,以后他还要混吗?
伍定远铁青着脸,枯坐了一夜,直至天明,才稍稍阖眼。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6章 无题
睡不到一个时辰,几名官差大喊大叫的冲入房中:“伍爷!伍爷!大事不好啦!”
伍定远睡眼朦胧,见了下属们惊惶失措的模样,忍不住肝火上升,怒道:“什么大事不好!连房门都不懂得敲,成天大惊小怪,还能办什么案子!”
众官差被他数落一顿,个个吓得默不作声,过了一会儿,伍定远怒气稍平,说道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这般莽莽撞撞的?小金你口齿清楚,这就说吧!”
小金道:“今早弟兄们起了个大早,上街查访案情,好来给伍爷分忧,让你老人家过几天清闲日子。这都是弟兄们的一片孝心……”
小金还待唠唠叨叨的闲扯,伍定远闷哼一声,说道:“这些废话全给我免了!到底怎么啦!”
小金陪笑道:“是,是,属下废话太多,惹伍爷生气。大伙儿今日起个早,到处查案,顾不得昨夜兵疲马困,只想法网恢恢,疏而不漏,说不定运气到了,会让我们撞见杀人劫镖的强盗。”
他还待胡说下去,只见伍定远脸色铁青,连忙转口,陪笑道:“谁知我们走到半路,忽然打更的马老头慌慌张张的跑来,满脸苍白,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,‘差爷们!出了天大的事!不得了啦!’那马老头一向胆小怕事,大家都知道的,老陈便笑着说道,‘马老头,你家闺女又跟谁家的汉子跑啦!看你吓成这鬼样子。’”
伍定远听到这里,重重的哼了一声,怒道:“老陈这该死的东西!我平素要你们对百姓客气,你们当我说话是耳边风吗?老陈呢?叫他来见我!”
众官差见捕头心情坏极,都吓得不敢吭声。小金惶恐道:“老……老陈在外头办案,还没回来。”
伍定远挥一挥手,不耐烦的道:“好啦!好啦!后来又如何了。”
小金道:“马老头被我们调笑几句,也不生气,咿咿啊啊的说道,‘我家的闺女没事,大爷们取笑了,你们快去铁匠童三的铺里去,可别耽误了!’我们看马老头气急败坏的样子,想来真的出了事,不敢再开玩笑,急急忙忙的赶到铁铺,大伙儿睁眼一看,啊呀!乖乖不得了,那童三……童三……”
伍定远沉声道:“别婆婆妈妈的,快些说。”
小金道:“是,是,我……我大概吓坏了,我们赶到铁铺,只见童三的脑袋挂在他自己的铺子门口,尸身却不见了。连着两天出了人命,我们都吓得傻了,便赶紧回报。”
伍定远跳了起来,喝道:“快快备马!”当下不及换洗,快马加鞭地奔向城里童三的铺子。
那童三只是一名寻常铁匠,五十来岁年纪,无妻无子,一个人住在城里,除了爱喝上两杯,向来与人无争,怎么会有人要杀他?八成是几名小贼见财起意,强盗杀人。不然就是童三贪杯好事,和人结上了仇。
伍定远赶到铁铺,门口已然聚集数百名百姓围观,众人见伍定远来了,纷纷叫道:“伍捕头来了!伍捕头来了!有伍捕头在,这案子一定破得了!”伍定远这几年来破过几起知名的大案子,一向很得西凉百姓的爱戴。
伍定远微微一笑,向百姓挥了挥手,这才走进铁铺里,只见铺里整洁异常,大小铁锤器械都好好地挂在墙上,并无打斗的痕迹,实在不像是个凶案现场。伍定远抬头一看,童三的首级仍悬在门梁上,看来下手之人与童三必有深仇大恨,只是这老铁匠不过是个小小人物,不知什么人和他有如斯之深的仇怨。
老李道:“启禀伍爷,兄弟们适才查过了,铺里的财物银两都没有少。”
伍定远点了点头,既然银两不少,财物不缺,照这般瞧来,这案子定是仇杀,只要察看童三平日交往的情形,案子自就能破。
他命人解下童三的首级,那门梁极高,几名官差把梯子架在在门边,一名官差缓缓地爬了上去,只见他手忙脚乱,跌跌撞撞的取下童三的首级。
伍定远微微一奇,那门梁如此之高,不知凶手怎么挂上的,莫非又是武林好手下的手。
伍定远眉心纠起,心道:“现下燕陵的案子已经烦得很了,这命案千万别是武林人物所为,否则两个案子撞在一起,却要我怎么调人处置?”他取过童三的首级,跟着细细查看,谁知一见之下,心中立感不妙,只见切口处极是平整,并无血肉相连之状,显然是被人以厚重兵刃砍下,刀法俐落至极,看来下手之人非但不是常人,恐怕还是用刀的名家。
伍定远摇头长叹,又给他料中了,果然是武林中人下的手,燕陵镖局的案子已经让他焦头烂额,偏偏又在这要紧关头上,硬是冒出这么一件命案来。
不久老仵作黄济也闻讯赶来,连着出了两起命案,整个西凉城到处乱烘烘的,黄济虽然退隐,也不能再置身事外。
黄济看过童三的首级后,与伍定远悄悄会商,伍定远低声道:“黄老,您瞧是什么人下的手?”
黄济皱眉道:“伍捕头,实不相瞒,这凶手用的是少林寺的刀法。”
伍定远虽知凶手是武林中人,却万万料不到是少林寺的高手,他大惊道:“这……这从何说起?”
黄济道:“凶手砍下童三脑袋那一刀,先往下砍入数寸,再用力往上切去,这种用劲的法门甚是独特,据我所知,武林之中除开少林寺的‘荡魔刀法’,没有第二门刀法是这般使力的。西凉除了燕陵镖局齐氏父子外,没人会使这门武功。”
伍定远面色发青,吩咐手下将打更的马老头带到,马老头早已等候在外,这人是个五六十来岁的老头子,向来忠厚老实,待人和睦。
伍定远见他面色惊恐,先安慰了他几句,才道:“马老丈,童三的首级你是何时见到的?”
马老头道:“小人今早经过此处,见到童三的脑袋被人挂在这儿,刚巧在道上遇到这几位差爷,就请他们过来察看。”
伍定远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你昨晚打更时,可见到什么可疑情事?”
马老头面色迟疑,欲言又止,伍定远瞧见他神色不对,便向众官差说道:“你们先下去。”众人依言走出了铁铺。
伍定远低声道:“马老丈,这里没有旁人,你只管说无妨。”
马老头仍是左右张望,神色不宁,伍定远皱眉道:“你有何难言之隐?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?”
马老头大惊道:“伍捕头明察!小人清清白白,哪来不可告人的事!只是…只是……”
伍定远有些不耐烦,说道:“老丈,把话说清楚些,别拖拖拉拉的。”
马老头连连叹息,抓头摸脸,压低声音道:“老头子昨晚戌牌前后,见到……见到燕陵镖局的齐少镖头……”
伍定远虽然料到三分,还是吃了一惊,连忙问道:“你此话当真?”
马老头道:“千真万确,绝无半句虚言,昨晚齐少镖头带着三四个人,从小巷里走出来,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,不过没人瞧见我,小人当时只觉得奇怪,不知齐少镖头有什么要紧事,深更半夜的不睡觉,便偷偷跟了他们一程,只见他们迳自往童三的铁铺去了。”
伍定远道:“马老丈,你可确信没认错人?”
马老头道:“领头的人虎背熊腰,拿着柄大刀,就是齐少镖头没错,旁人我还可以错认,齐少镖头这般威武的身材,谁会误认他啊?”
伍定远情知如此,一时心乱如麻,吩咐手下带马老头回去。
伍定远叫过黄济,事关重大,两人都不敢高声交谈。
伍定远低声说道:“这可怪了,倘若真是齐伯川下的手,他为何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老铁匠?难道……难道这老铁匠与燕陵的血案有什么干系不成?”
黄济摇头道:“除非再上燕陵镖局走一趟,否则只怕无人能答了。”
伍定远点头道:“正是!今天非干不可了!”
伍定远昨夜被怪客所惊,今日又遇上了这等大事,若是旁人,早已惊骇不堪,但他这人越挫越勇,案情不到水落石出之时,他是绝不罢休的。
伍定远大声喝道:“众官差听命!准备好家伙,往燕陵镖局进发!”跟着取出知府令牌,派老李另率三百名兵士,从后门包围燕陵镖局,众人兵分两路,浩浩荡荡地出发。
众官差一路耀武扬威,存心要报昨日被擒之仇,人人精神抖擞,跃跃欲试。众人一到镖局,只见朱门深锁,伍定远微微冷笑,燕陵镖局虽然威名赫赫,但仍要受西凉府的管束,岂能私自斗殴,随意杀人?难道昨夜送个礼来,就想买通衙门了?当下命老李持自己的名帖求见,决意先礼后兵。
老李敲了半天门,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应,伍定远哼了一声,冷笑道:“缩起头来就没事了吗?来人,给我撞开了门!”众官差举起大木,用力顶开燕陵镖局的大门,声音轰然,镖局中仍无一人出来应对,看来真是怕得很了。
伍定远领着众人下马,喝道:“大伙儿一起进去,今天不拿到齐伯川,伍定远跟你们姓!”众人手持兵刃,大摇大摆的冲入镖局大门,一扫昨日之辱。
伍定远走入院中,提声喝道:“齐总镖头,你儿子杀了人,想躲也没用!大丈夫做事爽快点!何必藏头露尾!”过了良久,仍是不见半个人影。
一名官差笑骂:“这燕陵镖局莫非知道出事,满门老小一起逃个无影无踪?”
伍定远心下起疑,寻思道:“这齐润翔是老江湖了,即使他儿子犯案杀人,也不至于慌忙逃走。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?”
伍定远伸手一挥,向众人道:“大伙儿在这等我,待我先进去探探。”他命众人停留在门口,没有得到他的号令,不可擅自入内。
他独自走入镖局的前院,这燕陵镖局称雄西凉数十载,基业宏伟,府邸占地辽阔,伍定远走了好一会儿,尚未进入前厅。
正走间,忽然脚下一绊,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上脚踝,伍定远心下一奇,忙低头看去,只见一条腿搁在院中小径上,上身隐在一旁花圃里。
伍定远心中一凛,往后退开一步,喝道:“什么人?”
那人却仍倒在花圃中,一动不动。
伍定远心知有异,急忙俯身查看,他拉住那人小腿,往花丛里ㄧ拖,登时拉出一人,伍定远一见之下,饶他武功精强,办案多年,这时也不禁惨叫一声,那人哪里还是个人,却是半具男尸!只见到了下半身,上半截却不见踪影。
伍定远心中大惊,知道局里已然出事,忙取出飞天银梭护身,仰天一声长啸,传令给守在门口的大队人马,他争取时间,不待众人到来,随即奔向大厅,他伸头往里面张望,里头却无半个人影,厅里一如往常,并无异状。
伍定远沉吟一会,立即出厅,不一会走到后厨,他见后门虚掩,便闪身入内。
谁知一入门内,便撞上了一人,伍定远怕给人暗算,立刻使出擒拿手,扣住那人腰眼,跟着手上运指如飞,连点那人身上三处大穴。
伍定远喝道:“我是西凉伍捕头,快快束手就擒!”话声未毕,那人身子已然一软,竟倒在伍定远怀中。
伍定远只觉那人身体冰冷,他心中忽觉不妙,连忙查看那人面目,却是一个小小丫鬟,十五六岁年纪,模样甚是俏美,伍定远知道抓错了人,正要放开她,忽见那小丫鬟的两条胳臂竟给人卸了下来,竟已断气多时。
伍定远心下又惊又痛,知道歹徒已然来过此地,忙提步往内堂奔去。
正跑间,忽觉脚下又是一绊,伍定远乍看之下,几欲软倒。原来这小小厨房,竟然重重叠叠地死了二十余人。只见死者中有七八岁的孩童,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,其中有母子互拥,被人用剑串死的,也有断头残肢的尸首,看服色都是家丁丫鬟之类的下人,想来他们先被聚集在此,再一并屠杀。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7章 无题
伍定远心中一酸,他办过多起大案,但从未见过下手如此狠毒的歹徒,竟连无辜的下人也不放过。
他脑中乱成一片,全都是疑惑:“到底是谁下的手?这些人应是江湖上的好手,为何连一个小小丫鬟都不放过?昨日才杀了十八名镖师,现下又害了这么多条人命,有什么事值的这么大费周张?”
他原本要来抓拿齐伯川的,哪知又遇上了命案,不由得重重叹息一声。
一路往内厅走去,伍定远深怕匪徒仍在屋里,手中紧扣着“飞天银梭”,全身运满功劲,只是此刻心乱如麻,思潮起伏不定,转念又想道:“昨夜齐伯川才杀死了童三,燕陵镖局今早就惨遭横祸,到底是那一帮人与燕陵镖局干上了?镖局里那么多好手上哪去了呢?齐润翔父子呢?他们为何要杀童三?”
他此时心神大乱,接任捕头以来,从没见过如此重大的案子,一时之间,竟然有些惊慌失措。
伍定远奔进内厅,立时听见一阵低微的呻吟声,从西首的厢房传来,那声音极是混浊,如鬼魅的夜哭,又似野兽的悲鸣,他心中一凛,缓缓往西侧走去,那里是齐润翔家眷居住的地方,千万别遭了毒手。
伍定远心中忐忑,方一走进内院,忍不住寒毛倒竖,几乎要大叫出声。
只见院中躺满了尸首,男的身首异处,手足折断,人头滚落了满地,鲜血洒满了整个院子。女眷们有的衣衫破裂,有的下身裸露,或仰或趴,竟都遭受凌辱后才被杀死。
伍定远从未见过如此残暴的杀人景象,人都呆了。
当中一男子仰天倒卧,仍在呻吟,他脸上鲜血淋漓,皮肤已被一片片的掀起,血肉模糊,两只耳朵亦被割去,留下深深的耳孔,那人手脚处的皮肤皱纹极多,看来已上了年纪。伍定远忙抱他起来,勉强辨认那人相貌,见他广额虎口,不就是齐润翔吗?
伍定远忙察看他身上伤处,只见齐润翔手筋脚筋已被挑断,成了一个废人,靠着内功深湛,才勉强支撑到这个时候。
伍定远伸手捏了捏他的人中,齐润翔的脸皮已被剥去,立时痛醒,呻吟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伍定远忙道:“齐师傅,我是伍定远,你撑住点!”
齐润翔想伸出手来,却难以动弹,伍定远连忙点了他身上的穴道,减轻他的痛楚。
齐润翔伤势沉重,勉强地道:“我……我的家人呢?”
伍定远低声道:“他们都安好,你别急,我先给你止血。”
齐润翔喘了几声,说道:“叫他们来见我,我有几句遗言要交代他们。”
伍定远却一动不动,脸上神情甚是怜悯。
齐润翔惨然道:“他……他们全死了,是不是?”
伍定远低头不语,齐润翔心中大恸,面上老泪纵横,眼泪和着鲜血,洒上伍定远衣衫。
伍定远抱住齐润翔,沉声道:“齐师傅!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告诉我!”
齐润翔先是露出痛恨至极的神色,跟着往伍定远身上望去,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容,道:“老天保佑,还好东西没有丢……伍捕头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
伍定远奇道:“什么东西没丢,齐师傅,你把话说清楚点!”
齐润翔握住伍定远的手,拼出最后一口气,道:“去……去找王……王……把周……周……给送了……”他大喊一声,猛地叫道:“替我……我报仇!”
一口气接不上来,头一偏,便自死去。
伍定远连连大叫:“齐师傅!齐师傅!”
齐润翔却一动不动。伍定远探他心脉,早已停了跳动。
伍定远心下寻思:“糟了!这下齐润翔已死,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?”
他回思齐润翔的遗言,什么东西没丢,什么王王周周的,没有半句话搞得清楚。
此时众官差已然赶到内院,众人见了惨绝人寰的现场,人人面色沉重,良久无人说话。
众人察看尸首,各种死因都有,有的是被重物震死,有的遭长剑砍杀,足见行凶者人数众多,各人清点尸首,却少了齐伯川一人,伍定远心头一喜,暗道:“看来齐伯川武功高强,逃过一劫,只要找到了他,这案子就不难破了。”当下吩咐手下将数十具尸身运回衙门。
一名官差问道:“伍爷,厅里那十八具灵柩要如何处置?”
伍定远长叹一声,道:“都带回去了。”
是夜衙门内阴风惨惨,众官差面色惨澹,黄济禀告道:“伍捕头,我已详细验过尸身,燕陵镖局满门老小都是昨夜给杀的。只有齐润翔靠着内功精湛,拖到今早才断气。”
伍定远脸色惨然,骂道:“这些禽兽不如的人,连小小孩童也不放过,若是被我拿到,不把他们碎尸万段,绝不甘休!”
黄济又道:“齐润翔身上的伤处极多,手臂上也像昨日那十八名镖师一般,有着奇怪的血洞。”
伍定远点头道:“下手的本就是同一批人,他们先杀一十八名镖师,后杀燕陵镖局满门老小,使得手法自当如出一彻。”
黄济道:“有些人的死因与那十八名镖师相同,有些却大大不同,下手之人绝非一人,但这些人所使的招式与用劲的法门,却大致相仿,想来应是同一门派所为。”
伍定远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记,怒道:“这群人无法无天!到底为的是什么?为的是什么?”
黄济忽道:“伍捕头,听说昨夜衙门很不平静,官差们都说在你房中见了鬼影子,可真有此事?”
伍定远猛被点醒,恍然大悟,一时嘿嘿冷笑,说道:“这倒提醒我了,昨夜有一人闯入衙门,把我房间翻得乱七八糟,想来就是杀害燕陵镖局的同一批人。”
黄济惊道:“照这个时辰推算,那群人才刚刚干下血案,便又跑到衙门来捣乱!这……
这简直是太无王法了!“
伍定远脑中灵光一闪,赫然想道,“齐润翔说东西没丢!好啊!原来这帮贼子昨晚跑到我房里,是为了搜东西来的!”
他不怒反笑,沉声道:“好一群奸贼,我看这帮禽兽昨晚干下灭门惨案后,仍旧找不到他们所要的东西,这才疑心到我头上,跑来衙门里搜东搜西。”
黄济倒抽一口冷气,颤声道,“世间竟有这等狂妄匪徒。”
伍定远哼了一声,道:“这些歹徒杀人放火,定是为了什么宝贝,看来咱们若要破案,非先查出这趟镖走的是什么东西,否则便算穷年累月,也不知伊于胡底。”
黄济听了这话,连连称是。
伍定远细细推算,那时齐润翔拼着一口气,对他说了一句“东西没丢”,看来只要这群歹徒定会大张旗鼓,四下寻找齐伯川的下落,自己这方人马定要抢先一步,否则这案子定然没救。
他心念一动,想道:“齐润翔那时交代遗言,要我去找什么王,什么周的,或许其中另有线索。”
伍定远当下召集官差,吩咐众人动用所有相熟的江湖人士,只要有人查知齐伯川的下落,重重有赏,另外遇上姓王姓周的江湖人物,要格外留意。人人昼夜不分,忙得不可交开,伍定远自己坐镇衙门,汇整各方线报。
到得第三日上,知府陆清正召见伍定远。这知府大人到任凉州不过一年,却已开革不少旧吏,为官清廉,御下却极严厉。伍定远与历任知府并不相熟,辖下又发生如此重大公案,自己却毫无斩获,心下不禁惶恐。
进了知府书房,只见陆清正低头阅读自己送来的卷宗,里头详述燕陵镖局血案的来龙去脉,伍定远侍立一旁,过了良久,知府陆清正才抬起头来,对伍定远道:“坐下来说话。”
伍定远躬身谢过,方一坐定,便见知府面色不善,他情知不妙,心中暗暗叫苦,果听得陆清正说道:“伍捕头,这案子发生至今,已有数日了吧!”
伍定远硬着头皮道:“是,至今已有三日。”
陆清正双眉一轩,说道:“怎么你这几日都在衙门里,不见你出门缉凶?你已知凶手是什么人了吗?”语气严峻,已有责怪的意思。
伍定远道:“属下这三天都在筹画缉凶事宜,只是时机不到,不便打草惊蛇。”他不便对知府言明自己尚无头续,毫无破案把握,便以此回话。
陆清正一听之下,登时大怒,喝道:“你身为公门中人,辖下出了三起命案,死了八十三条人命,你还说不便打草惊蛇?你怎么办事的!”
伍定远慌忙站起,惶恐地道:“大人教训的是,属下知罪了。”
陆清正哼了一声,说道:“你卷宗里提到劫镖,究竟这干匪徒要找的是什么东西?”
伍定远道:“属下也不知情,想来应是非常要紧的事物。”
陆清正哼了一声,道:“你从燕陵镖局中搜查到的东西,可已编策入库?”
伍定远道:“是,属下已然一一登册。”
陆清正面色稍平,微微颔首,道:“快将册子交上!”
伍定远命人取来录本,交与知府。陆清正快速翻阅而过,问道:“所有物品都在册上么?”
伍定远应道:“都在册上了!”
谁知陆清正忽地怒气勃发,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记。
伍定远惊道:“大人为何生这么大的气?”
陆清正厉声道:“大胆伍定远!你贪赃枉法,私藏充公财物,该当何罪!”
伍定远大惊失色,跪倒在地,忙道:“大人明鉴,属下向来清廉,办案公正,从不敢作有愧良心之事!”
陆清正重重哼了一声,道:“来人,都给我抬上来了!”几名亲兵立时抬出三只大箱子,都是齐润翔送来的衣物。
陆清正冷笑道:“这是什么?”
伍定远额头冷汗流下,颤声道:“这是燕陵镖局送来的衣物,下官不能私用,就吩咐下属们收好。不敢有愧职守。”
陆清正点了点头,道:“起来说话,我只是试试你。”
伍定远诚惶诚恐的站起,只听陆清正清了清喉咙,说道:“日后只要你查获任何有关燕陵镖局的物事,都需向本官会报。”
伍定远不敢多言,只有连声答应,躬身辞出。
陆清正忽道:“且慢!”
伍定远听他又有吩咐,忙停下脚步,道:“大人有何吩咐?”
陆清正道:“你若找到齐伯川,立刻将他押来见我。”
伍定远见他如此重视本案,竟是要亲自介入审讯,只得道:“属下遵命。”
出了知府官邸,伍定远全身已被冷汗浸湿,历任捕头谁不巧立名目,勒索商家?只有自己从不做这种事,除非人家真心诚意的送些小玩意儿,伍定远这才敢收,想不到仍被狠狠的刮了一顿。他摸摸腰上的玉带,只感忿忿不平。
又过了两日,案情仍无发展,知府每日派人询问案情,时加责备。伍定远深感疲困,黄济向来渊博,知他已入朝不保夕的危境,便向他建言,说道:“伍捕头,你何不到白龙寺去走一遭?”
伍定远一拍大腿,喜道:“照啊!我怎么没想到白龙寺的止观老和尚?”
白龙寺虽是佛寺,但寺中的住持止观出身五台山,乃是武林一脉,佛法渊深,武功修为亦是不弱,向他打探江湖之事,最是对症不过。只是止观和尚为人慈和,生性喜欢清静,伍定远不愿众多官差打扰他,便只一人孤身前往,也好表示对止观大师的敬意。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8章 无题
到得白龙山,已是次日傍晚,只见云雾缭绕中,白龙山若隐若现,端的是幽深高远。
伍定远事出紧急,便星夜上山,夜间山路虽然崎岖,但他身怀武功,倒也不以为意,此刻他只求早些破案,便吃再多苦也无妨。
行至中夜,远处雷声隐隐,怕是要下雨,伍定远忙找寻躲雨之处,好容易找到棵大树,伍定远隐身树下,看着漆黑的夜空,过不多时,只听哗啦啦地雨声响起,果然下起倾盆大雨来。
雨水落下,难免打湿衣衫,伍定远皱起眉头,心道:“唉……最近真是诸事不顺,便出个门也专遇倒楣事。”他尽量往树叶浓密处靠去,免得一会儿身上湿透,定会伤风着凉。
正闪躲间,忽听雨声中传来阵阵啸声,此刻虽是雨声不断,但那啸声气势磅礴,丝毫没给雨声掩盖,仍是清晰可闻。
伍定远心下大奇,侧耳倾听,那啸声当是发自白龙山深处,寻思道:“这啸声好大威力,莫非是那止观和尚半夜吞吐罡气,旷夜练功么?”他听了一阵,只觉那啸声苍凉雄壮,宛若龙吟,直似无止无歇。
伍定远心下一惊,想道:“这啸声如此悠长,绝非止观所为,到底是谁在此长啸?”
他过去与止观见过几面,知道这和尚虽然不弱,却决计无法达到这等境界,真不知是何方高手驾临白龙山。伍定远侧耳听了良久,只觉雨声中那长啸忽尔一高,雨夜中听来,仿佛有个落魄英雄正自慷慨悲歌,伍定远低头想像,蓦地想到燕陵镖局的满门血案,忍不住热血上涌,一时激发了满腔倔强之气,咬牙切齿间,竟似痴了。
过了一个时辰,啸声渐低,缓缓淡去,跟着乌云褪散,雨声渐停,四下一片宁静祥和。
伍定远恍如大梦初醒,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,心道:“此山名唤白龙,莫非真有神龙在此长居?”
行到黎明,伍定远方抵白龙寺的山门,清早过访颇有失礼,他便在山门口睡了一觉,直到辰时才叩门拜见。一名小沙弥应了门,伍定远说明身分来意,小沙弥见他是朝廷命官,西凉名捕,不敢怠慢,急忙请入内堂。过了片刻,一名老僧缓缓走出,伍定远认出便是止观和尚,连忙起身相候。
止观合十道:“伍施主,五年未见,施主仍是英俊如昔。”
伍定远笑道:“哪儿的话,我每日公务缠身,多了好些白发,大师倒是一点也没变。”
止观微微一笑,两人一齐坐下。
伍定远道:“我这次前来拜访,是想向大师探些消息。不知大师可曾听闻燕陵镖局的惨案?”
止观眉目低垂,露出怜悯神色,摇头叹道:“世人相残,何时方了?”
伍定远心下一凛,心道:“这老和尚消息好生灵通,他人从不离寺,却知天下大事。”
他轻咳一声,道:“这案子发生至今,已有数日之久,可恨凶手狡猾多智,至今仍然逍遥法外,在下忝为西凉捕头,实在无颜面对西凉父老。”
止观叹道:“这怪不得你,你不必自责。”
伍定远叹息一声,道:“这次的案子有几个重大疑点,我始终参详不出,至今未有解答。”
止观哦地一声,道:“施主请说,老衲愿闻其详。”
伍定远道:“这次命案中,不少趟子手身上带有值钱的银两珠宝,却好端端的留在现场,不见少了一样两样,说来大是奇怪,寻常歹徒多是贪财寡义之辈,只要见了金银财物,绝无可能置之不理。不知这凶手是何来历,怎会如此轻贱财宝?”
止观皱眉道:“照这般看来,这帮人恐怕不是冲着财物来的,老衲猜想,这案子当属仇杀一路。”
伍定远摇了摇头,道:“那倒不尽然。这群歹徒虽然不要珍珠宝贝,却仔细翻动镖车中的物事,这些人狂妄至极,非但把现场搜得好生凌乱,尚且搜到我房里来了。”
止观啊地一声,甚是讶异,惊道:“搜到你房里了?这是何方狂徒,怎能如此大胆?”
伍定远叹了口气,道:“目下我毫无线索,知府大人为此怒气勃发,看来我这捕头干不久了。”
止观苦思片刻,问道:“到底燕陵镖局运送的是什么物事,不知伍捕头知否?”伍定远摇头道:“这我也不晓得。齐润翔口风甚紧,抵死不说。”
止观点了点头,合十道:“看来这次燕陵走的这趟镖,定是案情关键所在。只要伍捕头找出其中端倪,这案子必然可破。”
眼见止观三言两语间便说出重点所在,伍定远心下暗自钦佩,他点了点头,又道:“这案子到处透着怪异,燕陵镖局出事那晚,少镖头齐伯川率人杀害铁匠童三后,便即失踪,至今下落不明,想想这简直匪夷所思,齐伯川自己家里被人破门屠戮,他却有心思去杀一个毫无份量的铁匠,这不是荒谬透顶吗?”
止观道:“也许那铁匠有什么特异之处,这也难说的很。”
伍定远点头道:“话是这么说没错,只是齐伯川始终不现身交代案情,那是没人知晓个中来由的。现下他既是苦主,又是嫌犯,我派人到处找他,却又毫无所获。怕只怕那帮歹徒也在找他,要是给这群凶徒捷足先登,这案子可就玩完了。”
止观叹道:“希望齐少镖头吉人天相,别再遇上这等惨事。”
伍定远道:“大师,我先请教你一件事,你可知道齐润翔有什么仇家?”
止观摇头道:“老衲与齐润翔施主交情平常,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这般对付他。”
伍定远嗯了一声,又问道:“莫非是少林寺有什么对头,以致连累了齐润翔?”
止观道:“少林寺势力雄强,三十年来纵横武林,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招惹他们?”
伍定远道:“这倒说不准的,也许江湖上就有这种狂人。这次燕陵镖局有人死因诡异,死者被人用神奇武功在心脏处刺出一孔,可说诡异至极,连西凉第一把的仵作也看不出来历,可见是神秘高手所为,遇上这种一流好手,光凭‘少林寺’三个字是吓不倒的。”
止观吃了一惊,细细追问死者伤势,心脏破损处的模样,伍定远道:“大师可是想到了什么人。”
止观面色凝重,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老衲识得出手这人,只是为了施主的安危,不能说出他的姓名,还请施主见谅。”
伍定远奔波数日,只是希望找出线索,哪知止观和尚知情不报,可是这老和尚武功在自己之上,不能用强,便求恳道:“大师,你若不说,那便是助纣为虐,任凭这帮暴徒逍遥法外,你忍得这个心么?”
止观摇头道:“伍施主有所不知,这人武功远在你我之上,你就算知道他的姓名,也只是饶上一条性命。”
伍定远心下不悦,拂然道:“大师既然不愿据实以告,伍某这就告辞。”说着就站起身来。
止观道:“伍施主,俗话说的好,公门之中好修行,江湖自有江湖理,这世间报应循环,屡试不爽,伍捕头身在公门,应当知晓这个道理才是。”
伍定远凛然道:“在下身居捕快,职责所在,便是维护世间正义,大师同我说什么轮回报应,那是对牛弹琴了。想要我伍定远袖手旁观,等那老天爷来主持公道,那是绝无可能的!”
止观低眉垂目,道:“近来江湖盛传,戊辰岁末之时,世间当有龙皇降世,前来处置世间纷争。到时自能还你公理正义。”
伍定远咦地一声,问道:“什么龙皇降世?大师不妨说来听听?”
止观道:“江湖有言‘戊辰岁终,龙皇动世,天机犹真,神鬼自在’。只要待到明年,定有高人现世,伍施主此刻不必心焦。”
伍定远忍俊不禁,登时哈哈大笑,道:“这等荒唐之言,大师也能信得?”
止观却不动怒,淡淡地道:“老衲言尽于此,施主可以自便了。”
伍定远道:“此番叨扰,甚是过意不去,在下这就告辞了。”
他面上说笑,其实心中早自盘算,暗道:“这老和尚既然知道凶手来历,我可不能善罢甘休。”当下客套几句,便离寺而去。
行出数里,伍定远便折返白龙寺,躲在山门外,直至天色全黑,他才翻墙入寺,细细搜索可疑之处,查到厨房之时,见寺中米缸几已见底,他寻思道:“这白龙寺向来只有止观和他的两个小徒弟居住,储粮一向有余,莫非有什么不速之客前来?”
伍定远正查看间,忽听门外有人说话,伍定远连忙伏到窗下,只听止观慈和的声音道:“慧清,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去送饭?”
那慧清道:“师父,那个人好可怕,从来不说半句话,半夜还会做老虎叫,我不敢去。
你要师兄去吧!“
止观道:“乖孩子,这人以前救过师父的命,这回难得到寺里来,我们怎能不好好招待?快去吧!”
慧清咕哝几句,不敢再说。过不多时,伍定远见到一个小沙弥提着食篮,急急的往山峰走去,他忙跟在小沙弥身后,远远的窥视。
约莫走了半个时辰,那小沙弥停下脚来,站在一处山峰之前。伍定远抬头一看,只见那山峰陡峭无比,高耸孤立,四下更是云雾缭绕,黑夜中显得诡异无比。
小沙弥高声叫道:“方施主,我给您送饭来了。”
伍定远听得此言,立时想道:“方施主?他是什么人?”
小沙弥用力的叫了两遍,峰顶上却无人答应,小沙弥也不以为异,将食篮放在地下,转身便走。伍定远仰头看着山峰,寻思道:“这人住在这等耸峭之处,武功定然高得异乎寻常,止观和尚坚忍凶手名字不说,莫非便是因为这凶手是他的朋友?”想到此处,心下更是悚然一惊。
伍定远待小沙弥走入树林,一把将他拉住,小沙弥大惊,不知是什么人抓住了他,张口欲叫,伍定远伸手按住他的嘴巴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小师父别怕,我是日间过访的伍捕头,我有话要问你。”
那小沙弥慧清见是伍定远,稍减惧意,颤抖着道:“施主……你……你找我做什么?”
伍定远道:“峰顶上住的是什么人?”
慧清道:“施主,我……我不能说,师父告诫过我的。”
伍定远佯怒道:“你若是不说,便是欺骗朝廷命官,这可是要坐牢的,你怕不怕?”
慧清果然害怕,颤抖着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伍定远催促道:“你快说,别我啊我的。”
那小沙弥正要开口,伍定远忽觉领子被人揪住,跟着身子凌空而起,竟被人提了起来。
伍定远大吃一惊,正想回头,忽觉一股大力传来,将他整个人抛了出去。伍定远人在半空,心神不乱,连忙提起内力,把腰板一挺,只求稳稳落地,哪知他一提内力,便觉穴道酸麻,这才知道那人随手一抓,内力竟已透入他周身经脉。
伍定远心下骇异,想道:“这人好了得的武功!”刹那之间,他便已远远摔出,跌了个狗吃屎。
伍定远趴在地下,急忙偷眼看去,见一名男子背对着自己,此人身材高大,月色照耀着他的满头黑发,一时看不清年岁。慧清满脸恐惧,向那人一躬身,便慌慌张张的奔下山去。
伍定远勉强站起身来,叫道:“你究竟是谁,可是你杀害燕陵镖局满门!”他掏出“飞天银梭”,便要往那人扔去。
便在此时,那人忽地仰天长啸,直若龙吟,伍定远只觉耳中嗡地一声大响,霎时脑中便感晕眩,他连忙伸手掩住双耳,但那啸声如同雷震,仍是透耳而入。
伍定远耳鼓胀痛,一时只觉恶心难过,想要举步逃走,两腿却是酸软无比,过了半晌,他实在难以忍受,猛地眼前一黑,便已昏晕过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伍定远悠悠转醒,眼见天色微明,已是清晨时分。他只觉头痛欲裂,脑中发胀,待要坐起身来,忽见面前站着一个背影,正是昨晚袭击自己的那人。
伍定远回想入山时听见的雄浑啸声,想来便是这人所发,看这人武功之高,直可说是艺盖当代,生平从所未见。他心下暗暗害怕,想道:“这人若是杀害燕陵镖局的凶手,我今日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心惊良久,那人却只远眺群山,不见过来加害,伍定远不禁心下起疑,那夜燕陵镖局满门遭人屠戮时,自己的住房也曾遭人侵入搜索,这人若是凶手,定会过来逼问事情,绝不会任凭自己躺在地下。暗道:“不对,这人若真是凶手,当知我是西凉捕头,何不过来逼问于我?看来此人另有来历,未必与燕陵镖局的案子有关。”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9章 无题
心念于此,便感稍稍安心,他望着那人的背影,潜心思索,却又想不出西凉城有什么姓方的好手,一时只感疑惑难解。
又过了半个时辰,那人始终面向群山,不曾回过头来,伍定远见他确实无意加害自己,已知错怪了人,心道:“这止观和尚平日布施百姓,恩泽无量,绝不会收容杀人满门的凶徒,我可得赶紧道歉,免得平白得罪了人。”
想起自己昨夜出言恐吓慧清,心下略感歉疚,当下便咳嗽一声,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道:“晚辈乃是西凉城的捕快,姓伍名定远,昨晚打搅前辈,罪该万死,还请老前辈恕罪。”
那人哼了一声,并不回话。
伍定远虽不知那人来历,但见他武功高得出奇,见识定然不凡,连忙道:“晚辈这次上得白龙山,是想请止观大师相助,好查访燕陵镖局的案子。不知前辈可曾听说这桩血案?”
伍定远见那人不置可否,好似没听到自己的说话,心想:“这人武功高绝,又住在白龙山上,定知道些什么,可得想法子套些话出来。”他大着胆子,道:“启禀前辈,这燕陵镖局前些日子先给人半路劫镖,后又给人破门屠戮,全家死得惨不堪言,但晚辈一路查访,却始终找不到破案线索,唉……实在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来找止观大师,请他来指点在下迷津了。”说着便将简略的将案情说了一遍。
他生怕那人失去耐性,便说得快极。那人并未出言喝止,也未发问相询,只背对着伍定远,一时间也看不出喜怒。
伍定远陈述已毕,又道:“前辈武功高强至极,实为晚辈生平仅见。不知前辈可有线索?能否指点一二?”
此言甫毕,那人忽然仰天大笑,神态甚是狂傲。伍定远急忙捂住双耳,深怕他又要发出啸声,所幸那人只是大笑一阵,无意以笑声伤人,饶是如此,已然震得山谷隐隐作响,令人心惊不已。
待得那人笑罢,伍定远小心问道:“前辈,凭你的武功见识,可有什么高见?”
那人斗地转过头来,目光一扫,冷冷地说道:“凭我的武功见识?你可知道我是谁!”
只见那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,年纪虽老,但仍是眉清目秀,只是带着淡淡的愁容,举止之间更露出一骨子的执拗,伍定远一时想不起江湖上有谁是这般的长相,不知要如何回答。
那人见伍定远答不出,淡淡地道:“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,如何在这儿胡说八道,穷拍马屁?这就滚吧!”
伍定远满脸羞惭,道:“我见前辈神功盖世,便斗胆请教,倒不知前辈来历。”
那人挥了挥手,更不答话。伍定远正要掉头离去,忽然想起燕陵镖局满门的死状,忍不住热血上涌,一咬牙,当即跪倒在地,说道:“前辈,西凉城里现下歹徒横行,他们下手残暴,已经杀害了八十二条人命,在下身负西凉正义,却无力将这些人绳之以法!姓伍的给您跪下,求老前辈相助!”
那人冷笑一声,忽道:“燕陵镖局是少林俗家弟子,眼下给人害了,自有一群秃驴替他报仇,你却急什么?”
伍定远咬牙道:“江湖上你杀我,我杀你,人人只知自己的好处,什么时候把王法放在眼里了?我虽然人微言轻,也不容这些人在城里私下斗殴。”
那人听他说得气愤填膺,忽地面露赞许,点头道:“你这人很有志气,倒和朝廷里的狗官不同,起来说话吧!”
伍定远满脸喜色,站起身来。
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,问道:“你先前说有人一次杀死十八名好手,杀人手法诡异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伍定远忙道:“死者的心脏被人刺出一个小洞,可又体外无伤,实在不知道何人下得手。”
那人原本神态轻松,此时却“咦”的一声,细细追问伤处情状,伍定远巨细无遗的描述了一遍。
那人听罢之后,双目精光暴现,道:“好一个卓凌昭!居然连‘剑蛊’也练成了。江湖从此多事!从此多事!”
伍定远一愣,问道:“卓凌昭?这人是谁?”
那人摇头道:“小子,是非之际,绝非你想得这么容易。你别一心一意地想着抓人,多看好自个儿的人头是真。”
伍定远知道凶手武功定然高得离奇,想来自己绝非对手,当即叩首道:“凶手既然如此猖狂,晚辈斗胆,想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那人摇头道:“八虎横行世间已久,绝非区区一两人挡得住的,除非……除非……”
伍定远跪下道:“请前辈不吝指点。”
那人道:“除非能解开四句谜语,得到其中的绝世秘辛,否则还是死路一条。”
伍定远愣道:“四句谜语?绝世秘辛?那又是什么?”
那人道:“你记好了,‘戊辰岁终,龙皇动世,天机犹真,神鬼自在’。只要能解开这四句谜团,找出其中秘辛,那是什么也不用怕了。”
伍定远哑然失笑道:“这不就是止观和尚说的聊斋怪谈么?原来前辈也信这等荒唐言语?”
那人冷笑道:“荒唐?你懂什么了?这四句话的来历真给你知晓时,怕你吓得屁滚尿流!”只见他身形斗地拔起,便往山峰上纵去。
伍定远大叫道:“前辈留步!”那人早去得远了,伍定远在峰下伫立良久,见那人不再下来,那山峰太高,伍定远无法攀爬,此时别无办法,只好悻悻然地独自下山。
行至山腰,忽见一名老和尚站在路中,不是止观是谁?伍定远一脸尴尬,他冒昧扣问止观的徒弟,已是大大得罪止观和尚,只有陪笑道:“大师,晚辈多有得罪,请重重责罚。”
止观却不生气,微笑道:“施主逼问和尚的徒弟,手段虽然过分了些,毕竟是为了西凉的公理奔忙,和尚岂会见责?”
伍定远见止观不加责备,心中一宽,忙道:“我这番叨扰已是过意不去,还请大师留步。”
止观微微一笑,手指山顶,道:“施主这次机缘巧合,居然能拜见方大侠,也算不须此行了。”
伍定远愣道:“方大侠?便是住在山顶上的那人么?”
止观点头道:“这位方大侠,就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‘九州剑王’方子敬。”
伍定远啊的一声,叫了出来,道:“难怪这么高的武功,失敬!失敬!”
这“九州剑王”方子敬成名极早,乃是武林之中有数的大宗师,传闻剑术高绝,当世几无抗手,只是不知为何,二十年前忽然封剑归隐,从此下落不明,却没想到居然会出现此处。当年方子敬名气响亮,虽说这几年销声匿迹,但伍定远今年三十有五,出道已久,也算老江湖了,自也听过此人的名号。
伍定远叹了口气,说道:“可惜方大侠武功虽高,却是出世之人,否则以他的武功修为,只要愿意下来淌这个混水,那真是万事不愁了。”他少年时极为仰慕此人,没料到无意间竟得以拜见,一时百感交集。
止观呵呵一笑,说道:“施主啊施主,九州剑王是何等人物,你能见他一面,便该知足了,如何有此非分之想?”
伍定远想起方子敬所述之言,便问道:“方大侠适才曾经提到一个人名,说是叫做‘卓凌昭’,想来此人定与本案有所关连,不知大师相识否?”
止观面色一变,颤声道:“卓……卓凌昭,你还是知道了……”
伍定远见他知晓,心下一喜,道:“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?不知大师可否示下?”
止观面露不忍之色,合十道:“施主只知尽忠职守,丝毫没有顾念到自己,老衲真是感佩万分。只是这帮人势力庞大,绝非施主所能想像。我若是说了,定然害了你。”
伍定远急道:“倘若这人真是凶手,我岂能置身事外?念在燕陵镖局八十三条人命的份上,大师你便说吧!”
止观叹息一声,拿出一只锦囊,说道:“若是施主日后遇上为难之事,请速拆开这只锦囊,可保性命。”他将锦囊塞在伍定远手里,又道:“方大侠很欢喜你的侠义心,特要我来指引于你,也算是咱们的一片心意。”
伍定远见这和尚抵死不说,叹道:“说了这许多,却原来是只锦囊?大师如此不近人情,真是叫人齿冷了。”
止观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倒是老衲多此一举了。施主若是不要这只锦囊,我自取回便了。”
伍定远见他神情拂然,心道:“止观和尚慈悲心肠,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想来也不会加害于我,我又何必得罪他呢?”他连忙拱手,歉然道:“大师莫怪,我一心想着案情,言语之间却是失礼了。”
他虽不知这只锦囊有何妙用,但想来是止观的一番好意,便收在怀里。
正待告辞,止观又道:“伍施主,和尚另有消息奉告。”
伍定远心中一凛,忙道:“大师有话请说。”
止观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少林圣僧已然驾临凉州。”
伍定远全身一震,心中平添一份忧愁,一份喜悦,喜的是少林高手赶抵西凉,自是为燕陵镖局之事而来,必有多番助益;愁的是少林高僧未必肯听他约束指派,如果群殴私斗起来,西凉城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。
伍定远呆了一阵,道:“多谢大师指点,我定会小心应付,别让事端扩大。”
止观道:“施主好自为之,凡事小心在意,可别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了。”
伍定远心下虽是不以为然,但仍称谢做别。他离城已久,心悬公事,日夜不休的赶回西凉城,回到衙门时,已然华灯初上,他叫过众人询问案情,只见一众官差个个垂头丧气,想来毫无进展。一来找不到齐伯川,二来查不出下手之人,三来猜不知行凶动机,没半件事顺利。
万般无聊中,伍定远独自到街上溜达,走到燕陵镖局附近时,只见一群街坊对着镖局议论纷纷:“这就是燕陵镖局的凶宅哪!你瞧里头阴气森森,多怕人啊!”“不知官府里那群饭桶在干什么?出了这么大事也不见他们抓人。”“是啊!成天欺侮我们这些百姓,真要遇上了狠角色哪!全成了缩头乌龟!”
伍定远听他们加油添醋的把衙门中人臭骂一顿,浑不似前些日子对自己的恭敬崇仰,心中只觉无奈,他叹了口气,走进一旁的小酒家里,叫了两叠小菜,自饮自酌。
他喝了一壶酒,带着三分醉意回衙门,忽然一人叫住了他:“伍捕头请留步!”
伍定远忙回过身来,只见是个卖羊肉串的小贩。那人道:“大人,您为了凉州百姓四处奔走,说来实在可敬,外头的风言风语,请您别放在心上。”
伍定远心下甚喜,点头道:“兄台多虑了,伍某不是这么小气的人。说来咱们衙门确实有愧百姓,却也怪不得他们。”
那人哈哈一笑,道:“伍捕头好爽气,真教小人心仪。只是小人没别的好东西孝敬您老人家,只能烤些羊肉串,请您尝尝!”说着将肉串用油纸密密包了一大包。
伍定远坚拒不收,那小贩不肯,大声道:“伍捕头若是不收,便是看不起小人!”伍定远见他心意甚诚,也就答应收下了。
回到衙门,伍定远拿出油包,只觉一阵香气扑鼻,那肉串是用鲜嫩羊肉,就着酱油香料烤成,略带辛辣,味美多汁。
伍定远心道:“老百姓还是知道我卖力办事,不枉我这几年来奔波辛苦!”
他食指大动,撕破油纸,正要吃食,突然从油纸包里掉下一张纸条。
伍定远心中一奇,知道有异,匆匆一看,只见纸条上写着:“今夜三更,城南马王庙,速谋良晤。齐伯川。”
伍定远大喜若狂,齐伯川现身了,这下案情终于有所突破,他知属下无一高手,去了反而坏事,独自换上了夜行装,匆匆往城南而去。
第一卷 东风荒流 第10章 无题
到得马王庙,已是三更,庙门早已破败,里头阴森森的甚是怕人,这马王庙里供奉的乃是昔日长驻西疆的马援,近十几年来官府没再拨钱修缮,竟然毁败成这幅模样。
伍定远隐身在树丛里,先小心翼翼地在庙门外察看一周,见四周宁静,无人埋伏,这才闪身入庙。
伍定远低声道:“齐少爷,伍某依约前来,便请现身。”他连说了两遍,却无人答腔。
伍定远心中犯疑,暗想:“莫非那张字条是假,却是有人冒充齐伯川,想把我给引出来?”他正想退出庙门,忽然一股劲风从左侧攻来。
伍定远心中一凛,侧身让开。黑暗中依稀见到一人双手成抓,直上直下的往自己猛攻,伍定远见那人招数凶猛,不敢怠慢,忙使出师传的拳法,一招“开门见山”,往那人中宫直击,那人出手刚猛,直向伍定远手腕袭去,伍定远伸臂挡隔,手刀便往那人腕上切去,只听啪地一声轻响,两人手臂已然相触,霎时内力相撞,都被对方的劲力震退。
伍定远急看那人面目,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好汉,黑暗中看不清形貌。
却听那人拱手道:“伍捕头好俊的工夫,不愧是西凉第一名捕。”
伍定远一听他声音,登时放下心来,已然将他认出,这人正是少镖头齐伯川。
伍定远拱手道:“少镖头恁也客气了,你相让在先,又是有病在身,伍某岂会不知?”
原来两人方才动手之时,伍定远已然察觉齐伯川的手劲有些软弱无力,伍定远素闻齐伯川武功刚猛,力道应当不只如此,是以查知他身上有病。
两人相互凝视,经过多番变故,齐伯川瘦了一圈,满脸胡渣,衣衫破烂,看来吃了不少苦头。
齐伯川踢开庙中杂物,坐了下来,苦笑道:“伍捕头好厉害的手段哪!你布下了天罗地网,却教我无处可去。”
齐伯川虽然全家被人杀害,但仍是杀害童三的凶嫌,伍定远对他有些提防,当下低声道:“齐少爷,我职责在身,你多包涵。”
齐伯川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不怪你,唉!怪只怪我自己,那天没听我爹爹的话,不然……不然……”
伍定远见他眼眶发红,竟似哽咽了,不知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。
齐伯川毕竟是江湖中人,只是一时伤感,便又宁定如常,他清了清喉咙,说道:“我约伍捕头出来,决无加害之意,只是要把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说与你听,好让伍捕头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伍定远奔波劳苦,为的就是破案,齐伯川此言一出,他立时精神一振,忙道:“少镖头请说!”
只听齐伯川叹了口气,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了,绝非三言两语可尽。”
伍定远点头道:“这我理会得。”
黑暗中两人相望一眼,各怀心事,远远传来夜鸦悲啼,更显得气氛哀伤。
眼见齐伯川神态忧伤,伍定远心中虽有千万个谜团待解,却又不敢胡乱发问,当下耐着性子等待。
良久良久,齐伯川轻轻地道:“说起这事来,该从咱们接到这趟镖说起。”
伍定远精神一振,连忙坐直了身子,专心倾听。
齐伯川望着地下,叹息一声,说道:“两个月前,那时我们镖局做完一笔大买卖,刚送了批货上山西,终于打通了往京师的要道,家父高兴极了,说今后我们镖局可以名列天下五大镖局之一,日后生意必是越做越大,我们着实庆祝了一番。”
这件事伍定远自也听闻,那时镖局还大摆宴席,宴请西凉父老,伍定远也曾接到帖子,只是因故未去,此时回想那时镖局的气势,对照今日的萧索,真是恍若隔世了。
齐伯川颇见伤感,他摇了摇头,道:“只是说来奇怪,那日正午咱们宴席刚过,便有一个男子进到镖局里来,说有东西托我们送到京城。那时我们刚走通了到京师的路,听到这桩生意自是很乐意。我看那人五十来岁的年纪,面若重枣,须长及胸,举止间颇有气度,当是富贵中人,我不敢失了礼数,连忙请那人入内,问他要托什么物事。那人看了我一眼,脸上神气很是古怪,往地下摆着的三只大箱子一指,说道,‘三月之内,请贵镖局将这几只箱子护送京师,事成之后,自有重赏。’”
伍定远心下一凛,知道案情到了关键时刻,忙坐直身子,深怕漏听了一字。
齐伯川浑没注意伍定远的神情,迳道:“我看那三只箱子毫不起眼,便问道,‘这位爷台,敢问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?’那人微微一笑,说道,‘没什么值钱的,不过是些平常的衣物,要送到京城的朋友家去。’我正感奇怪,世间哪有人要请镖局送这种廉价物事,莫非失心疯了?该不会是同行来消遣我们的吧?我笑道,‘咱们干的是保镖,可不是挑夫哪!爷台的东西若是如此轻松容易,随便找上几个人,自己运到北京也就是了,何必要找我们燕陵镖局?我们的酬劳可不简单啊!’”
“那人见我神色轻蔑,也不生气,只是微微笑道,‘酬劳一节,少镖头不必替在下烦恼,只要东西能如期到抵京城,我自当奉上十万两酬金。这里是定银五万两,事成之后,自有人付你另五万两。’那人说完之后,镖局里的弟兄都惊呼起来,我哼了一声,说道,‘兄台你可别消遣我,几箱衣物,怎值得十万两银子?’那人听我质问,也不生气,伸手一挥,身边的几条大汉猛地扛出两大箱白银,弟兄们急急上前打开箱盖去看,那箱中果然是货真价实、白花花的五万两银子!”
伍定远听到此处,忍不住“咦”了一声,那日他曾细细查过,这趟镖走的确是寻常衣物无疑,想不到居然值得上十万两的镖银,看来定是别有隐情。
齐伯川又道:“咱们走镖的人虽然见惯金银珠宝,可是这等大数目也不是时时可见的,大伙儿都看傻眼了。谁知我爹爹猛地站起,说道,‘来人!送客!’我大吃一惊,忙道,‘爹爹!这可是笔大生意啊!咱们何必把财神爷往门外推?’”
“我爹不理睬我,只对那人道,‘阁下看得起燕陵镖局,老夫自是感激。不过我不接这趟镖。’那人面色诧异,说道,‘齐总镖头不接这趟镖?莫非是嫌酬劳不足?’别说那人不解,大伙儿也很是纳闷,好端端的大生意送上门来,何必硬生生的推掉?我爹却有他的道理,只听他说道,‘这位朋友很面生,该是打外地来的吧!你有本领带着五万两白银奔波道上,没半点闪失,又何必要我们替你送这几箱衣物?你这镖来历不明,齐某不敢接。’”
伍定远听了齐伯川的转述,心下也是暗赞齐润翔见识明白,此人眼光精准,无怪能雄踞西凉数十载,绝非寻常镖师可比。
齐伯川道:“那人听我爹爹一说,双目登时一亮,笑道,‘果然姜是老的辣,瞒不过齐总镖头的眼去。这趟镖实是来历不明。’我爹听他说得直爽,登时哼地一声,道,‘既然如此,还请阁下另请高明吧!’那人笑道,‘那倒也不必。齐总镖头,还请借一步说话。’”
“我爹明白那人有秘密相告,便和他进了书房,我也想跟着进去,谁知那人却要我把手门口,不许外人过来,我一听之下,心里很不高兴,知道他不愿我一同去听,想我齐伯川早已当家作主,何时受过这种气?但那人总算是咱们的客人,我总要忍着点,便在书房外头守着。”
伍定远摇头叹道:“这可糟了,连少镖头也不曾与闻,咱们这案子要如何查下去?”
齐伯川哈哈一笑,道:“这你倒不必担忧,那人和我爹谈了一个多时辰,我虽不想偷听他二人说话,但他们不停争吵,说话声时大时小,却让我听到了不少内容。”
伍定远大喜,忙示意他说下去。
齐伯川道:“我听我爹爹大着嗓门,问道,‘阁下既能带着十万两白银四处奔波,为何不自己送东西上京?’那人笑道,‘我自有难言之隐。’我爹见他不愿明说,立时冷笑一声,说道,‘阁下若不愿明讲,我如何敢接这趟镖!要是东西不干净,我岂不惹祸上身?’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,‘我是使三刀的,你还不懂么?’说着似有衣衫破裂的声响,跟着我爹爹发了声低呼出来,我大吃一惊,以为他们俩人动起手来,正要闯入,却听我爹叫道,‘使三刀的,这…原来是你……难怪你不能进京……’”
伍定远心痒难搔,猜不透什么叫做“使三刀”的,忙道:“到底托镖之人是什么来历,齐少爷可曾耳闻?”
齐伯川嘿嘿一笑,道:“不瞒你说,咱们走镖之人向来有几个行规,一是即便性命不要,所托之物也绝不能遗失毁损,更甭说被人抢夺了;再一个行规,便是不能泄漏托镖之人的姓名来历。不论我是否知道此事,都不能明言转告。伍捕头,你若想知道,得靠你自个儿去猜了。”
伍定远劝道:“如今镖局也毁了,总镖头更因此仙去,齐少爷别再拘泥,否则凶手岂不逍遥法外?”
齐伯川摇头说道:“伍捕头,你恁也小看我齐家的男儿了!我们宁愿人头不在,也绝不能失落了‘信’这一字,眼前燕陵镖局虽然毁败,但日后未尝不能重振声威,你想劝我出卖行规,还是省省功夫吧!”
伍定远见他雄心仍在,心下暗赞,想道,“看来这几日的磨练不是全然无功,咱们这位齐少爷长大不少。”想起齐润翔后继有人,也不算白死了,心中也感欣慰,便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就不勉强了!齐少爷请继续说吧!”想来他知齐伯川此次邀他出来,定有什么深意,便耐心听下去,不忙逼问托镖之人的来历。
齐伯川又道:“从我爹爹发出那声低呼之后,两人便都小心起来,说话间压低嗓门,声音更是变得又低又急,我实在听不清楚,只好悻悻走开。过了许久,我才见爹爹走出房门,我奔了上去,问道,‘怎么样,那人呢?’我爹叹道,‘他走了。’我吃了一惊,道,‘走了?咱们的生意呢?’我爹见我满脸惶急,便长长叹息一声,道,‘你放心吧,这次咱们舍命陪君子,这趟生意接下了。’我听了当然大喜过望,连连拍手,我爹爹却不发一言,嘿嘿,现在想来,却是把死神迎上了门……”
伍定远见他心事重重,忍不住叹道:“人生祸福之际,实在难说得很。”
齐伯川点了点头,迳自道,“自接下生意后,我爹没一日清闲,他很重视这趟镖,凡事都亲自出马,从挑选镖师,一直到安排运送路径,全都亲自来办,旁人连插个话都不行。我见他这般慎重,只希望从旁帮忙。希望分摊点功课。不过我爹不愿意我来插手,另派了其他生意给我看顾。我与他谈了几次,他也不来理我,慢慢的,我也不再去管这档子事了。”
“一个月后,我从四川回来,忽然见到我师叔在局子里。我师叔外号‘扑天虎’,平素住在长安,不知道什么风把他吹来了,我高兴的很,晚间吃饭时才知道,这趟怪镖要请我师叔亲自出马,我想我爹真是小题大做,不过是几箱衣物,何必劳动‘扑天虎’这种成名的高手?看在十万两镖银的份上,我才把这句话按下不说。次日大小勾当安排妥当,我师叔带领各省镖局里的菁英,一共三十六人,便即出发。”
伍定远心下一凛,想道,“原来燕陵镖局早已出过一趟镖,这我倒是不知道。”
齐伯川道:“第二天刚巧局里也没旁的事,我邀了几个镖师出去打猎,那天气候宜人,我们追到了一群大鹿,越追越远,竟然追出了凉州的地界,几名镖师说道,反正今晚回不去了,不如一直赶到柳儿山,和我师叔碰上一面。我这师叔自小就疼爱我,他老人家难得到西凉,聚没两天却走了,未免太过可惜,我们当夜便驾马追去。”
伍定远嗯了一声,心道:“这齐少镖头果然是少爷出身,局子里接下这么大的案子,他还有心思玩耍儿。”他不想无端得罪人,便把这话按下不说。
齐伯川道:“那日不到午夜,我们便已赶到柳儿山,这柳儿山向来是我们镖局夜宿的地方,不论出的是什么镖,只要是往关内走,定会在柳儿山歇息。师叔他们一早出发,应比我们还早到几个时辰。但说也奇怪,是夜柳儿山黑茫茫地一片,实在不像有人露宿的模样,我和众兄弟反覆寻找叫喊,都找不到师叔他们的踪迹。”
伍定远心下一凛,知道扑天虎押的这趟镖定然凶多吉少。
果听齐伯川道:“找不到师叔,这下我便担心起来,料想师叔他们多半遭遇了什么事,说不定是逢上歹人劫镖,这才耽搁。虽说我师叔武功高深,区区几个强盗还为难不了他,但这趟镖来历很是奇怪,怕不能以常理计较,我便吩咐众兄弟露宿在柳儿山,明早与师叔他们碰面了再走。”
伍定远听他处置得颇为妥当,便也点了点头。
齐伯川道:“那夜大伙儿累了一天,很快都睡着了,我也迷迷糊糊地睡了。谁知才一入眠,就听见有马匹在山下奔驰,我们都给惊醒了,那夜月色明亮,从柳儿山望下,草原上亮得如同白昼一般,大伙儿见山下五、六匹野马在草原里跑着,只道没事,便要睡倒,我却瞧见那些马上都带着鞍子,那晚我一直心神不宁,见了这一大批无主的马儿,忽觉很不舒坦,便叫了两个兄弟陪我下山看看。”
“说也奇怪,我们一下山,那些马儿像认得我们一样,自己奔了过来。我伸手拦住一匹白马,一看那鞍子上的标记,这不是我们镖局里养的坐骑吗?这附近除了我们以外,就只剩我师叔那批人马,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师叔他们出事了!”
2025-02-11 18:30:55
,某些文章具有时效性,若有错误或已失效,请在下方
留言。
暂无评论内容